【散文】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母亲没正式上过学,不识字,只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听她说还是后来在生产队上扫盲时认识的。但是在我心中,母亲是非常有文化的,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教育条件极差的年代,人们对物质的渴求,胜过一切。那时在农村,常有人偷鸡摸狗。母亲时常教导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拿别人家的任何东西。那时候打猪草回来,母亲第一时间把一箩筐猪草全倒出来,仔细检查,看有没有别人家的庄稼或者蔬菜,比如红薯叶、南瓜叶、土豆叶、白菜叶等。一旦发现,绝对是一顿暴揍。奶奶会一直在旁边劝:“孩子小,不懂事,算了吧。”母亲吼道:“这么小不学好,长大了那还了得?马桑树条得从小‘迂’(矫正的意思),不然大了后长弯了‘迂’不回来了!”奶奶便不做声了!母亲拉着我们的手,用树条边抽边走,去别人家赔礼道歉。别人原谅了才肯回家。晚饭是不让吃的,只能在外面游荡,比如躲在玉米草垛里吞口水。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没有人家会叫你吃饭的。有好吃的都会躲起来吃,因为别人家都不够吃。这个时候奶奶会悄悄装满一碗饭菜端过去给我们吃。那时候总在想,为什么母亲非要这么做呢?
我们家孩子比较多,兄弟姐妹五个,母亲对我们管教相当严格。家里来了客人,我们就不能上桌子吃饭。有好吃的都是让客人先吃,最后我们只能喝点汤,吃点酸菜土豆之类。当时,我家的客人主要有两类:一是父亲的“同僚”(那时候父亲是村支书),一是母亲娘家的亲人。不管是哪一类客人,我们都不愿意他们来我们家。因为有客人来,母亲总把家里最好的招待他们了,比如炖块腊肉,杀只公鸡,推点豆腐。要知道,这些好东西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我当时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好吃的都让别人吃了。平时吃饭,是不能发出“吧嗒”之类声音的。夹菜也是不能乱翻的,看着哪块夹哪块。吃完饭必须轮流洗碗,而且要洗两三遍,然后扫地。那时候农村没有水泥地,每天早上必须扫地,都是我们兄弟轮流扫。家里就一个姐姐,四个男孩,苦力活自然轮不到姐姐了,都是我们四个男孩干。农忙季节,是我们最累的时候。挖牛粪、背牛粪、挑粪、种烟苗、收烟草、挖土豆、收豆荚、掰包谷、砍包谷草、背包谷草、抄白纸……感觉一年四季没闲过。我们干苦力活时,姐姐就在家煮饭,我们都很羡慕她,不用爬坡下坎,不用日晒雨淋。我们很是想不通,母亲说:“你们大男八汉的,不做活路像话吗?男娃儿就是要吃得苦下得力,你姐姐是女的,在家做饭就可以了。”我记得那时父亲当村支书,没有什么收入,不干活,长期领着一群他的同事来家里吃吃喝喝,母亲不管有多不情愿,都是和颜悦色的,好酒好菜招待。待客人都走了后,才跟父亲讲道理:“不要一天跟这些人吃吃喝喝,回家帮忙干点活才是正事,你当这个‘村长’是倒贴的。”父亲是老牌初中生,自以为很有文化,时常嘲讽母亲:“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你懂啥?”母亲便默不作声了。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很深刻!那时候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们几兄弟幸亏不像你们爸爸那样,不然以后媳妇都找不到。”这句话直到母亲去世前几年还在跟我说。因为2012年她来重庆我家,我老婆生孩子,我很麻利地换洗尿片、做饭送饭,她觉得很欣慰:“唉,不错,幸亏不像你爸那么懒啊,像他那样怎么放心呀。”
母亲懂得一些医术,救过不少人的命。那个年代,很多急症如果来不及救治,会死人的。很多小孩、成人,会发生急性扁桃体炎,喉咙肿起来堵住呼吸道,随时可能毙命。这个时候,别人家会赶紧来接母亲过去。母亲去了,拿半碗白酒,往地上倒点,先敬一下师傅,然后含一口白酒,在患者下颌脖子处轻轻啄上几分钟,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水,便立竿见影,突然好了。我记忆很深的是,有一次朱大哥结婚,新媳妇突患急性扁桃体炎,喉咙堵得很厉害,接母亲过去后,几分钟就解决了。很多人家的小孩消化不良,肚子疼,请到母亲,都是手到病除。这一切,都是免费的。有的人会拿一把挂面,有的人会打一瓶白酒,母亲推辞不掉就收下了。不管任何人家,不管平时别人怎么对母亲,只要别人家需要她救急,她从来不推辞,也不计较。
爷爷去世很早,听父亲说那时候他才上初一,奶奶从此一个人生活,五十多岁就不干活吃供养了(赡养老人叫吃供养)。母亲一直坚持去买大米面条给奶奶吃,反正好吃的都给奶奶,我们就吃玉米渣子(包谷饭)。那时候吃大米和挂面得过节才吃得上啊!母亲说:“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胃口不好,要吃细粮,年轻人吃点粗粮没事。”奶奶的衣服铺盖,都是母亲洗的。后来奶奶病了一年,母亲百般照顾。老人大小便失禁,我们看见都想躲啊,可是母亲从不嫌弃,一直给奶奶洗澡洗衣服。奶奶病好后,又健康地的活了好多年。
母亲特别爱干净。家里的地面,门窗墙壁,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橱柜、锅碗瓢盆,擦得锃亮锃亮。木桌子的面儿,擦得发白。母亲说,锑锅锅底要用手摸,看不见手黑,才行。床单被罩,再忙再累也要定期清洗。干活回家,不管多累,都要烧点水洗澡。要知道,以前农村洗浴条件差,百分之九十的人一年四季几乎不洗澡,甚至有的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出生一次,死后一次。而母亲,爱干净了一辈子。
我们兄妹五人,上学的压力大。很多人家最多两个孩子在上学,而我们家五个都在上学。母亲说:“我这一辈子不识字,太吃亏,所以再穷再苦、砸锅卖铁也得让你们读书识字。”那时家里经济条件差,母亲去借钱给我们交学费,对方说了一句至今我记忆深刻的话:“穷人家养猪,富人家读书。你家有钱读书,我家没钱,多养几头猪。”母亲四处央求借到钱后,指着我们说:“你们必须给我读出个样子来,不然枉费我受这些气。”那时候,二哥在县城复读初三,每次回家要钱,父亲都很生气:“这钱只见出不见进,如何了得?”然后很生气地把钱扔在地上,二哥为了求学,不得不把钱捡起来。而我,就受不了这等气,不给钱算了,走路回县城,跟同学卖笛子。每个周末,都能挣几十块,买点油和蔬菜。我的独立能力,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我觉得母亲不容易,我自己能做的,尽量自己做。在县城读初三和高中,我住哪里父母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带着一个蜂窝煤炉、一张小方凳、一口铁锅和两个碗回到家里,父母很惊讶:“怎么回来了?”我说高三毕业了,高考结束了。他们说:“就这么完了?”后来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贵州师范大学体育系,好歹也是村里第一个统招本科生。父亲丢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读体育的,都是没文化的,不算正牌!”当时把我气的。母亲说,不错不错,没白受苦,不用像我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通知书拿到了,我没让父母操心,找老师帮办了助学贷款,一个人上学去了。大学四年,没找父母要过钱,都是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并且,八个学期拿了七个学期的奖学金。每年回家,我都会给母亲买点衣服或者鞋子之类。我记得给母亲买的第一双鞋子是“双星”旅游鞋,一百多,十多年前算是很贵的。下雨天母亲都舍不得穿,七八年后那双鞋子还挂在墙上!毕业后,经过老师的帮助,在交职院当了一年老师,然后辞职去北京做了现在的事业——健身!半年后父亲知道了,说:“大学白读了,铁饭碗都没了。”母亲则没这么想,她说:“孩子有孩子自己的选择,我们不懂就不要说。”这些,我都不在意。直到前几年,父亲还说:“你要是继续当老师,现在六七千了,多稳当啊。”
这么多年来,我为人处世都是心胸坦荡,爱憎分明,光明正大。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总会叫上兄弟们一起分享。虽然母亲一年前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今天我接人待物,都离不开母亲对我的影响。这种潜移默化的家庭熏陶,胜过一切学校教育!
作者简介:李刚,1979年生于贵州省纳雍县沙包乡以且小屯上。2004年毕业于贵州师大体育系,2005年辞去贵州交职院教师职务,做北漂健身教练,2010年辗转到重庆,至今定居重庆,平时喜欢看一些文学作品,偶尔翻翻微型小说,心里始终有一个文学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