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特的审美取向,宽广的山水情怀》谭南周
山水情怀 华语群星
《独特的审美取向,宽广的山水情怀》
---评张晓寒先生诗作
文/谭南周
中国文人画强调传神,强调意境,强调画作者的审美情趣。因此画与诗的结合、诗书画三位一体成为一种追求。在画作上题诗(自作诗或借他人之诗),从明代以来成为一种风气与时尚,也成为文人画的一种标志。
2018年是张晓寒先生作古三十周年。我们同为维扬人氏,他祖籍靖江,我祖籍高邮,皆属扬州。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是诗友更是尊敬的长辈。我曾有挽诗句:“谊交文字几忘年,同是维扬入鹭川。”
最近与其弟子廖毅林闲聊,言及晓寒先生的山水画。窃以为先生的山水画,之所以在能同时代的山水画家中高出一筹,既与先生的“士”的风骨有关,又与先生追求作品高雅意境有关,也与先生善于在画作上题诗有关。
晓寒先生曾送我一幅自书诗作《读南周君〈江上集〉》:“大江直泻昆仑雪,鹭岛来迎东海潮。踏遍天涯诗胆壮,羨君得句意潇潇。”诗的前两句写山水,为后两句写人(受赠者)作铺垫,而后两句是前两句的结果,达到物我的统一。从这首诗,我想到他的诗作。先生诗不多,又多为题画诗。
画的最高层次与诗一样是意境。意境是情与理、形与神的统一。古往今来题画诗的佳作,一是对画意的诠释,二是对画境的提升或补充,三是作者情感的抒发。晓寒先生的题画诗,如果从格律上来苛求的话,尚有不足之处,这也许是他不太在意这种“拘束”。但从诗意来言,绝对是上乘。
当我在灯下再次展读《张晓寒诗文集》,对晓寒先生诗作,尤其是题画诗,有一些新认识。它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是诗人充满着审美想象力。
形象思维是诗词的主要特点,也是与以抽象思维为主的文体的重要区别。诗词的形象思维,既表现在语言形象,更要体现在意象上充满着审美想象力。
古人题画诗多为绝句,律诗较少,象东坡先生以古风题画则鲜见。晓寒先生的题画诗最震撼的诗作则是古风。大凡古风者,诗作者必须才气横溢,四顾苍茫,追昔抚今,歌时感世,胸中丘壑一吐而快。
他题九仙山诗,有《九仙山寺图》《九仙山气象台》《九仙天开眼》《补九仙山歌》等四首古风,最长者为《补九仙山歌》,42句298字。洋洋洒洒,极其生动得将九仙山传说、风姿、壮景,以及今日之面貌与作者的遐想描绘出来。《九仙山寺图》中这样写道:“七仙山、八仙山、九仙山,三山本属姐妹三,武夷阿姥携入闽,三仙得道戴云间。七仙要分守山涯,八仙过海去台湾,唯独九仙顶雷雨,亭亭玉立出人寰。”在《补九仙山歌》进一步写道:“……七仙隔山苦问讯,八仙隔水几时还。阿里山、雁荡山、武夷山,唐山气脉根缠绵……”。
把古老的传说用诗语来表达,又用想象付予了作者新的思想感情,让读画者得到从画面上得不到的东西,这不是一般的山水画家可以做到,即使不少能诗者未必能很好运用,非有较深的古文学功力不可。也只有这样写法,画面才更加灵动、鲜活、意境高远,才能让读有想象与思考。当年苏东坡题唐代李思训的山水图那样:“舟中贾客莫颠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用拟人手法,把小孤山喻为小姑,澎郎矶说成彭郎,彭郎小姑谈婚论嫁,郎情妹意的人性化,更表现出浓浓的山情水意。晓寒先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是诗人对山水充满着深厚情感。
晓寒先生在《山水画的构图问题》文章中说过:“山水画重在情意的表达,心有所融,感物生情,情动于衷,产生意念,情生意同时意也生情,这是艺术创作的基本动力。”作者这么说也这样做的。
画山水、写山水,必须首先认识山水,对明山秀水充满着感情。由于有了感情,就会从神游到畅游,再卧游以至忆游。一般来说,成熟的真山水图可以当场打草稿,不太可能当场完成全图,更不可能当场题下古风巨制,必须是后补。后补就需要作者对真山水的回忆,重显印象,而这种印象是寄托在对真山水的感情之上。
晓寒先生在《九曲棹歌》中,表现了武夷九曲溪的每一曲的不同特点。全诗曰:“朝发星村下九曲,轻蒿划破千重绿。八曲饱载一满峡风,龙腾狮跃走奇峰。七曲放歌武陵溪,桃源深处露沾衣。六曲万仞当空立,山河醒目鬼神泣。五曲紫阳开玉屏,云藏精舍护生灵。四曲金鸡守岩阿,历尽沧桑掌故多。三曲仙翁镇钓台,石底独闻蛟鳖台。二曲玉女换新装,歌声荡漾水生光。一曲碧水绕丹山,匆匆已过十八滩。大王迎送崇溪口,捧出岩恭胜似酒。”
武夷九曲溪,我曾经几度从九曲而上直至一曲,因而对这首诗越读越有味道。它之所以是佳作,不但在于有独特的审美发现,这种发现来自于对武夷山水的感情,没有感情那来发现,那来美的创造而写出诗作。它在古风的创作上是两句一节,两句就把各曲最有特点之处写了出来,而且转韵。这种转韵是古风较难的一种“式”(做法),短促而味长。古往今来写武夷九曲溪的诗甚多,其中以宋代朱熹的《九曲棹歌》最为有名。今读晓寒先生《九曲棹歌》,可以与之嫓美。朱老夫子不能画(至少我辈未曾见过),而晓寒先生则诗书画一体。
三是诗人表现出深厚的家国情怀。
晓寒先生在“文革”中饱受磨难,但他有“士”的精神而不屈。“文革”后,他重新焕发艺术青春,以宽广的襟胸与积极的追求对待神州日新月异的变化,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家国情怀与处世态度。他曾经说过:“凡是思想境界开阔的人,他的审美观点一定开阔,胸怀也一定开阔,画面表现也一定开阔。”此言是也。这种开阔,是把山水情怀与家国情怀融为一体。
1978年在《大地回春图》题诗中写道:“大地春回早,东风满树花。人间传喜讯,山河映彩霞。”作者几乎在雀跃,大地终究春回,神州终究拨云见日、东风万里。在《惊雷图》题诗中写道:“春雷一声万马奔,降龙伏虎雨倾盆。山欢海笑风云会,征帆开处涌朝暾。”一句“征帆开处涌朝暾”写尽了改革开放那万马奔腾、万舟竞发的壮景,山欢海笑,诗人也在开怀畅笑,挥笔纵情。在《厦门市花市树市鸟》图题诗中写道:“万紫千红三角梅,凤鳳花开迎朝晖。风光独数东南好,玉鹭临风正起飞。”风光为什么“独数东南好”,因为厦门的大地如同三角梅那样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厦门的人民如同凤凰树红花那般簇簇,火一样的热情,厦门的发展如同白鹭一样展翅高飞,直搏蓝天。
身居厦门,面对台湾海峡,他时时系念一水之隔的台湾同胞,写下“自古神州系一脉,如何骨肉未因团圆”(《题姐妹潭图》)、“光华一统归众望,海峡虽宽情谊联”(《题日月潭》)、“一登故垒心花放,金瓯无缺架长虹”(《题晃岩相思图》)“复鼎峰前朝暮望,炎黄子孙当归来”(《题郑成功塑像图》)等诗句。这些题画诗,把线条美与文字美、山水美与人文美融在一起,可见作者之襟胸。
四是诗人充满乐观的生活情趣。
任何艺术家都有平民生活,都有自身的生活情趣。把这种情趣融入诗中,使诗意更加新鲜活泼,以至更为感人。他的《赠东风阁主》:“身在东南画西南,风风雨雨时梅天。客来正可闲对酒,多少话儿说不完。”有多少话儿说不完呢,只有是远来之客,长久未见之友。题《浔江渔火》:“浔江渔火旧八景,长堤月明气象新。东船西舫收网罢,沽来美酒听收音。”“浔江渔火”本是很雅的景致,作者偏偏俗写,喝酒听收音机,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情趣。寄诗《聚寿崇德先生》:“黄海归来未解温,为思一醉过富春。新安江上寻兄弟,严子滩头会故人。君守山居藏洁癖,我于海隅尚闲身。二三十年曾虚度,白发斑斑话梅城。”为访故友,一醉过富春,特地徜徉新安江畔、严子陵滩头,友情之重情趣之奇,跃然诗上。
先生是美术教育家,弟子众多。他热爱教师这个职业,《新旦教工联欢》诗中写道:“竹报平安梅报春,东风送暖慰温存。蹊前桃李开颜笑,岂负园丁额上痕。”“桃李开颜笑,园丁额上痕”,这是校园生活的生动写照。他不重名更不图利,有着传统文人的美德,在《重题安贫乐道图》写道:“安贫乐道谈何易,岁月峥嵘直到今。留得劫灰照肝胆,依然乐道更安贫。”在功利盛行、浮躁尘嚣的时代,先生不仅提倡而且践行“安贫乐道”,是为难得。
他沉疴卧床,手术十分痛苦,但坦然面对,在《病中诗》中写道:“刀山火海饱经过,剖腹开胸老送通。尚盼人间留两日,余丝吐尽始轻松。”病重犹不忘传授生徒,“春蚕到死丝方尽”。在去世前三个月,写下《除夕良丰送来梅花作伴》:“一岁将除一岁增,病床久卧一闲身。医院也得山林趣,插上梅花便是春。”其乐观面对生死,令人动容。
晓寒先生生前曾对我说过,他在“文革”期间,被强迫劳动去拉板车,画不能画了,而偷得工闲曾将偶尔得来的诗的片言只语写在随身纸上。惜乎我们未能见到这些文字,否则将会更好地领略晓寒先生诗作的风貌。
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