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38】——天日昭昭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三八章 天日昭昭
1
大理寺狱,却是何故!”智浃怒道:“我只为得知岳相公父子与张太尉无辜入狱,上书理诉,秦桧那厮便诬我受你钱财,送书与张太尉。我自绍兴八年以来,一直在绍兴府读书,近日方到行朝,又何以去鄂州见张太尉?”
张宪悲愤言道:“恣意诬陷,曷其有极!”智浃回转身来,见到同样不类人形的张宪,泣道:“张太尉,你智勇双全,一意报国,不期在此相会!”
岳飞竭力坐起:“感荷智秀才仗义。”智浃扑向岳飞牢前的木栅,大喊:“岳相公入狱,是千古第一奇冤!士人辈为营救你们,纷纷上书。临安城中也多有榜帖,便是市井匹夫,亦是斥骂国贼秦桧,为岳相公的深牢大狱而痛心疾首。民间更有无数百姓,成群结队前往行在请愿,沿途州县虽是极力阻吓,仍是不绝如缕。”
岳飞感恸言道:“此足见人间良心未泯,公道尚存。然而惟其如此,我等尤须不免。惟是株连智秀才,教我问心有愧,负疚殊深!”
智浃说:“想多少士人上书,均被官家一烧了之,独独选中智浃,借以杀一儆百,岂非自家大幸?今能与岳相公及众官人同狱,我喜不自胜,岳相公何愧之有?”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一狱,事关天地人心,无人可以回避,无人不因此而选择未来。然而正是在一念之间,或善或恶,或是或非,或正或邪,众生便泾渭分明。人有四类:一类如秦桧、姚岳等辈,或者极力陷害,或者一意附从,成为祸首或帮凶,虽得意、得逞一时,却最是可悲可叹,它日纵不被彻底淘汰,亦必入无间地狱,无始无终熬煎。一类如王贵、董先等辈,虽非首恶或爪牙,却因违背大义与良知,表面曲从邪恶,内心深陷泥沼,纵得忍辱偷生,又如何免得天道威严的裁断?一类如智秀才与范澄之等义士,激于正气,不计利害,径情直遂,痛陈是非,虽不免眼前祸患,却终得无愧于天地,无负于圣王,其灿烂、辉煌、永恒的未来,便于此时奠定。一类是众多沉默无言的人们,虽心知肚明,却迫于暴力与谎言,不敢声张,置若罔闻,孰不知诸神诸佛,一层层都在大张眼睛,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就看他们作何选择。”
智浃问:“我知善恶有报,然如沉默无言者,其结果如何?”
泽一说:“虽不作恶,实同作恶,其下场与秦桧、王贵等人类同。在大是大非、大善大恶面前,表态是选择,不表态亦是选择。不表态的选择,便是默认邪恶,附从逆流。邪恶之所以有生存空间,逆流之所以日益汹涌,便是因为万马齐喑的土壤,有意无意将它滋养,岂得无罪?”
智浃问:“我知人生在世,决不可以亏负神佛。然而圣王何人?”
泽一说:“圣王是众神之神、众佛之佛、众王之王。因其怀抱救度天地众生的大愿,故而一代代轮回世间,一则与人广结善缘,一则替人承担罪苦、消减罪业。圣王何其伟大、殊胜,谁也无力将他迫害。惟其因为替人承担,故而磨难重重,惨不忍睹。然而悠悠万世,几人不迷?”
智浃向泽一长揖:“长老此言,直如醍醐灌顶。我已知岳相公冤狱的根本来由,再无疑问。”
2
岳家住宅,一吏胥抵达,径直大喊:“谁是岳飞浑家,从速出来见我!”
李娃、王横和岳雷夫妇出来施礼:“官人万福。”吏胥趾高气扬言道:“只因岳飞故节饮食成病,依律合召家人入侍,岳家不知何人前往看觑?”王横立即响应:“我今留此,便为服侍岳相公,因此愿往!”岳雷说:“儿子理当前去,服侍阿爹。”
李娃强忍悲痛:“发发,你须记得阿爹一语:'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如今他自绝饮食,必是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你须与阿爹最后一别。”
岳雷说:“儿子记得。”温氏对吏胥说:“请官人稍候,待我收拾一些衣服与他。”李娃说:“奴家亦有三件物事,发发入狱后,可付与阿爹。”
李娃進屋不久,取来两个手帕包裹的黄土和两份旧诗笺,一份是建炎三年李娃所写《秦楼月》词,一份是绍兴四年岳飞所写《满江红》词。李娃说:“请官人到厅堂暂坐,我与发发尚有几句话吩咐。”吏胥居高临下言道:“我只稍坐片刻,你须是三言两语,不得误我时辰!”李娃说:“会得。”
吏胥随岳家人進入厅堂,李娃对岳雷说:“你可知此二方土的来历?”岳雷说:“儿子知得。”
李娃说:“发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年北伐夭折,你阿爹悲愤已极,以为河北与东京的二方故土既不能封于燕山,自宜投于滔滔江流。后经奴家苦劝,方得保留。如今你阿爹的报国苦心,一旦全休,河北、东京之地,小朝廷竟视为异域,甘心奉与仇虏,又留此土何用?”
李娃另取一块白绸方帕,铺在桌上。巩三妹取来笔墨,李娃用娟秀小楷在手帕上抄录《满江红》与《秦楼月》,而后对岳雷说:“此帕你亦付与阿爹。此二诗笺仍付三妹珍藏,作为忠义传家墨宝。”巩三妹小心收好两份诗笺,温氏帮岳雷包好一些衣服和三件物品。岳雷向众人告辞:“妈妈与全家人保重,儿子就此前去。”
巩三妹说:“发发此去,切勿牵挂家事,家中自有妈妈与奴主张。”温氏无语凝噎,惟是对他伤心倾望。岳霭、岳甫、岳安娘和岳秀娘牵住岳雷衣服,或喊“二哥”,或喊“叔叔”,或喊“阿爹”,依依不舍。
岳雷正待离开厅堂,李娃又将他喊住:“发发,你是岳家人,更是忠良之后,此回前去大狱,无论见得何事,均不须伤心流泪,均不须低眉折腰!你阿爹、大哥与张太尉等皆是无辜,有滔天大罪者,惟是国贼!”岳雷说:“儿子遵命!”
吏胥突然转身,向李娃长揖:“今日受教于岳家人,倍受震撼。惟愿岳相公等无事,全家人终得团聚!”李娃还礼道:“感荷官人美意。”
3
大理寺狱,隗顺引领岳雷進入。张宪勉力冲向木栅惊呼:“二衙内!”岳云也冲向木栅大喊:“二弟!如何也被牵系到冤狱?”隗顺忙说:“二衙内是依律召入,服侍岳相公,与狱案并无干涉。”
岳雷见张宪、岳云遍身血迹,形容枯槁,不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隗顺扶住他说:“如若二衙内想哭,不如大哭一场。”岳雷定一定心神,断然摇头:“不须哭。妈妈曾经叮嘱,无论见到何事,岳家人均不须伤心落泪。”
岳雷随隗顺走过长长走廊,依次和于鹏、孙革、蒋世雄、王处仁、泽一、智浃等人点头致意。岳雷進入岳飞所在的牢房,立即跪在床前:“不孝儿子今来服侍阿爹!”岳飞睁开双眼,奋力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与我一碗薄粥。”隗顺说:“二衙内才来,岳相公便欲饮食,煞好!”
隗顺很快端来一碗稀粥,岳雷坐在床沿,一勺勺喂進岳飞口中。岳飞渐有精力,便对岳雷说:“我之所以重新進食,只为与你叙话。”岳雷取过包裹打开:“妈妈特意托我为阿爹带来三件物品。”
岳飞拿起手帕,轻声吟诵李娃抄录的两阕词句,眼前不断浮现昔日填词的情景,良久才说:“你妈妈处大难而墨行端整,足见她不改悠闲之操,方寸如旧,略无惨戚畏惧之意。”
岳雷说:“妈妈言道,阿爹所以绝食,只在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故嘱我与阿爹一别。”
岳飞说:“我虽受尽无量酷刑,然得有你妈妈为知音,亦不枉入尘一回。”转头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将此帕传与众人观看。”
隗顺将词帕逐一传到其他牢房,于鹏率先唱起《满江红》,其他人渐次应和。于鹏又唱《秦楼月》,其他人又渐次应和。岳飞一边倾听,一边回忆往昔北伐岁月,待两曲唱毕,突然高声发问:“张太尉,你可曾记得,当年宗留守不幸辞世时,我等身冒暴风骤雨,吟唱张招抚的《南乡子》,悲歌進兵西京?”
张宪高声应答:“知得!”随即唱起《南乡子》,众人又渐次附和。
隗顺将词帕传完,还回到岳飞手中。岳飞对岳雷说:“你妈妈将河北、东京的二方故土交付与你,携入狱中,其意甚明。然而此二方土何辜,竟不得封于燕山,却须撒于冤狱,同负国贼辈所强加的奇耻!”言毕,将两方土缓缓抛洒,直至最后一粒。
岳飞说:“我出生农家,自幼至长,扶犁握锄,备尝农家愁苦艰窘,深知四民之中,农民最穷最苦。然而身为大臣,又陷落囹圄之后,方知号称宽仁之朝,至惨至毒莫过于刑狱,禁囚辈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我深知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然而事势至此,不死何待!去年大举北伐,直欲一举荡平燕云。你妈妈曾转述西汉韩信所言:'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我绝无恋栈之心,只欲功成身退。如若仿似韩信,功成受戮,亦是甘心。然如今高鸟翱翔,良弓先藏;卖国有功而升擢,报国有罪而受刑;臣事敌国,忠臣必亡。故处心积虑,必欲灭迹'尽忠报国’四字而后快!我梦寐以求者,惟是山河一统。如今山河既不得一统,小朝廷尚须竭尽臣节,献媚于杀徽宗之仇。我身为将帅,纵不获此狱,亦无面目自立于残山剩水之间,偏安于江南一隅。惟恨不死于战场,而死于诏狱;不死于敌寇,而死于朝廷。此仇此恨,万年难消!”
稍顿,岳飞又说:“然而中原大地,因其四千年正大道统,绝不至于久久沉寂;儒家忠恕,道家本真,佛家慈悲,势必重塑人心;贤君圣主,英雄豪杰,仁人志士,势必重整山河;届时虽不再是大宋旗号,却仍是中华故土、汉唐赤子、忠义肝胆!我虽死于今日,却必于生生世世,一次次重返中原,接续与众官人、众将士、众友朋、众百姓的缘份,不断强化儒释道神、诗词歌赋、君臣士民的正统精神,以为万古誓愿、千秋人心、神州大地与万物众生竭尽使命。惟是因此久远誓约,我才有此生此世的悲壮历程,才有此时此地的幡然觉悟,才有八百年后的洪大戏台。我说此语,众官人可得明白?”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的记忆已经大开,已经找到生命的真谛,已经深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洪誓大愿。我至今已经明白,慧海禅师为何与岳相公有缘,陈抟老祖为何与大鹏相关,天下士人为何争相以入岳家军为荣,原来一切皆因圣王的誓愿而生,皆因永恒的救度而存。惟是人间有逆流,天上亦有对应;天上人间的旧神、旧物与万魔,竟欲横生枝节,滋意破坏。然而邪不胜正,大势必成,虽有无数苦难,无数冤屈,无数变异谮乱的观念,却终不敌天地大道的万丈光芒与强大威力,终将一层层清除,一步步归正,一天天真相大白。”
张宪叫道:“倘有来世,我愿仍作岳五哥的兄弟!”岳云叫道:“我愿仍作阿爹的儿子!”于鹏、孙革、蒋世雄与王处仁也叫道:“我等亦愿重归岳相公麾下!”
泽一说:“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然而轮回往返,或为君臣,或为同僚,或为师生,或为亲友,虽不一而足,却缘份一线,决不可能断绝。”
智浃说:“我突然记起,此情此景,竟似恍若重见。”
泽一笑道:“时空奥妙,生命玄微,一切都如昨日,一切又都似眼前。”
岳雷问:“此等言语,我可否转告妈妈?”岳飞说:“勿须转述,到时你也一定忘却。”岳飞取出一个晶莹的玉环:“此是你妈妈当年赠我的物什,你可转告与她,我将携它于九泉之下,永记她至死不渝的深情。”
岳雷端碗来说:“儿子记得。请阿爹再喝一些稀粥。”岳飞说:“不须,我已诉得衷曲,便当重新绝食。”
4
秦桧私第,万俟卨说:“下官虽是千方百计,而干涉罪犯并无招供。下官以为,既有王俊等人佐证,又有枢密行府文状,元龟年又定得淮西行军逗留之罪,已可断案。”秦桧暗语:“狱案至此已山穷水尽,再难罗织更多证据。”便说:“且依此议!”
万俟卨说:“下官欲与秦相公拟定刑罚,明日便依制度,召刑部、大理寺众官聚议判断。然而料得,必有数人为岳飞辩护。”秦桧说:“待老夫明日亲去弹压,看有何人胆敢为逆臣开脱!刑名拟定,你务必从重,待老夫略为减轻,以示恩意。”
万俟卨暗语:“不料最后量刑之时,他仍要表演一番宰相的宽厚风度!”嘴上却说:“下官遵命。”
大理寺正堂,秦桧居中就座,万俟卨、周三畏、罗汝楫等依官位分坐两旁。万俟卨说:“岳飞等干涉罪犯如何量刑,众官人可依法各抒己见。”周三畏说:“诏狱干涉罪犯合计九人,不如自情轻至罪重,逐一聚断。”万俟卨说:“便依此议。”
元龟年说:“有秀才智浃,受岳云金六两,计一百八十贯,名茶一斤,计二贯,马一匹,计一百二十贯,共估钱三百二贯,持书信与张宪。”罗汝楫说:“依律,坐赃致罪,绢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然智浃为岳云送书与张宪,图谋叛逆。若依三年徒刑,便是罪大而刑轻。”
何彦猷问:“智浃受岳云金、茶、马,并无本人与岳云供状,物证与书证何在?”元龟年说:“茶被智浃吃掉,金、马被智浃变卖。”
何彦猷说:“下官体访得,岳云自四月二十三日随父到临安,至十月七日入狱,其间曾陪伴岳飞前往楚州,此外未去外地。智浃只在绍兴八年,曾去鄂州见得岳飞父子。他本在绍兴府赁屋读书,直至十月二十九日,方到临安,居于旅舍。故其受岳云贿赂,致书于张宪之事,岂非子虚乌有?”
万俟卨怒道:“你所言又有何证?”
何彦猷取出一叠纸条:“此便是智浃在绍兴府与十月二十九日到临安的书证。”何彦猷交付万俟卨,万俟卨看也不看,当场便撕得粉碎。
李若朴说:“万俟中丞,你身为一台之长,主张诏狱,自当为众僚典范。然而今日所为,切恐贻笑于天下!”万俟卨还待发作,忽听得秦桧咳嗽一声,立即收敛。
秦桧说:“老夫细究得律条,七品官子孙犯流罪以下,听赎。智浃的父祖皆是七品以上,赃罪正合徒三年,可出赎铜六十斤折徒刑。”罗汝楫说:“秦相公折狱明慎,以宽济猛,足以顺天道,得人情。”众吏胥齐声附和:“秦相公断刑,岂但示范于四方,亦足为万世景仰!”
万俟卨说:“依智浃之例,可将泽一定为流罪三千里,脊杖二十,居作一年,然后释放;将蒋世雄定为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另以罚铜十斤折合徒刑半年,勒停职务;将王处仁定为传报泄漏朝廷机密的流罪,折合徒刑六年,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罚铜八十斤折合徒刑四年,勒停职务;将孙革定为以免一官黩徒刑一年,勒停职务;把于鹏定为徒刑二年半,削一官,罚铜十斤,勒停职务;把岳云定为徒刑三年,削一官,罚铜二十斤,勒停职务。众官人可有异议?”
薛仁辅暗语:“我等亦曾事先商议,在主上设置诏狱的情势下,要想为岳飞等人完全翻案,本无可能,故只能力争减刑。今日岳云既只得徒刑,亦稍可欣慰。”便与李若朴、何彦猷互望一眼,齐道:“我等并无异议。”
万俟卨说:“以下计议张宪与岳飞。”罗汝楫说:“依据律文,十恶不赦,其三便是谋逆,既背国从伪,谋逆者绞。张宪合依绞刑定断,决重杖处死,另须除名,所有官爵悉皆削除,追毁出身以来所有官告。”
李若朴说:“背国从伪,惟是出于王俊一人的状词,并无实据。何况即便依据状词,亦是自相抵牾。不见状词中言道:'我那里不一年,教番人必退。’故难以背国从伪定罪。”
万俟卨厉喝:“李寺丞,莫非你的次兄是岳飞幕僚,便执意屈法枉断?”众吏胥立即附和:“必是如此!”
李若朴反唇相讥:“如若执意屈法枉断,自有天鉴,何畏人言!祖宗以来,折狱以忠厚为本。我惟是为国家怜惜一员忠勇之将!”
何彦猷说:“依据律文,虚立证据,舍法用情,锻炼成罪,是刑法大忌。如若果法官误立刑名,便当以同等刑名处罚法官。如今且不论此,众官人执法多年,岂不知祖宗所创'罪疑惟轻’的旧例?”
秦桧暗语:“以今日聚议而言,自家威势已不能起到镇压作用;倘若必定大显威风,反损威权。”便说:“既有官人异论,自可将众论共同進呈主上,恭请圣断。如今可计议岳飞的刑名。”
薛仁辅说:“秦相公可谓一言决疑。然而张宪的刑名尚未有定议,依下官之意,既是'罪疑惟轻’,可定为徒刑二年,削官黩刑。”
万俟卨狠狠瞪薛仁辅一眼,薛仁辅视而不见。万俟卨说:“如今当依秦相公的钧旨,聚断岳飞的刑名。”罗汝楫说:“依据律文,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便须处斩。淮西之战,岳飞十五次收受御笔,故意逗留不進。又指斥乘舆,便属十恶不赦之六的大不恭罪,亦须处斩。然而他是高官,可决重杖处死。”
何彦猷反驳道:“祖宗宽厚仁慈,国朝有令,审议轻罪,因而另得重罪,便不予追究,此便是不欲节外生枝,另求狱情于本案之外。下官详读狱案,王俊初告张宪,已是否认张宪与岳飞通书。然而枢密行府锻炼之案,岂但有岳飞通书信,又有岳云通书信,再有于鹏与孙革为岳飞父子书写。此已是索狱情于本案之外;直至十二月,又于案外另立岳飞淮西逗留的罪名。如若辗转搜索罪名,尤是违悖祖宗之法。”
薛仁辅说:“且以淮西之战而论,下官闻得孙革有行军日志,所系往来日月甚明,却是不见于狱案。下官前往左藏南库,取索主上淮西之战御札十五件,御札中言道,'卿小心恭慎,不敢专辄進退,深为得体’。'遵陆勤劳,转饷艰阻,卿不得顾问,必遄其行。非一意许国,谁肯如此。’'卿之此行,适中机会。’此足见得,岳飞行军快速,颇得主上褒嘉,有何逗留之实?”
罗汝楫说:“然而岳飞指斥乘舆,亦当定斩刑。”
李若朴说:“指斥一事,惟有王俊的证言,别无所据。且依王俊所言,亦非情理切害。依律文,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然而论国家法式,言议是非,而因涉乘舆者,律文不定刑名,临时上请。非情理切害者,惟是徒刑二年。下官以为,便是确有此事,亦惟是徒刑二年,可以削官黩刑。”
罗汝楫说:“李寺丞曲意辩护,必定有私!”
李若朴说:“治狱无他,惟当公、直、平、恕,此是天下所共知。御史台、大理寺执掌正法,须是议罪不避亲,洗冤不计仇,下官惟知居其位,任其事而已!”
秦桧望万俟卨一眼,示意结束聚议。万俟卨暗语:“未料今日聚议,我等人多势众,竟无法成为胜者!”便说:“今日众官人聚断,各陈己见,下官当依众官人的计议,与周大卿共同上状。岳飞的诏狱本是奉圣旨勘问,自当取旨裁断。”
何彦猷起身,径到秦桧面前说:“秦相公,下官非不知今日所为,冒犯秦相公的权威。然而诚如李寺丞所言,居其位,只得任其事。下官料得,日后必有台谏官的弹奏,而居官日浅,罢黜在即。功名富贵,加官增禄,固是人之所欲。而下官思忖再三,亦不当恋栈心重,暗默保身。须知滥刑则金德失常,一夫受冤,即召灾祸,何况一代名将?近日天阴,寒气逼人,雨雪不止,岂非是明示天意?”言毕,向秦桧一揖而别。
秦桧暗语:“既如万俟卨、王次翁之类的高官,平时我亦颐指气使,威福自恣。而他不过一个正八品的低官,却把日后宦运及可能受到的措置,都预先说穿!”一时无语,只能起身对万俟卨、周三畏说:“你们须上聚断状到政事堂。老夫先行一步。”
万俟卨、罗汝楫等送秦桧出门,而后回来坐下。万俟卨问周三畏:“今日聚议,周大卿尚未发言,不知有何高见?”
周三畏说:“岳飞、张宪谋逆之罪不成立,可判两年徒刑,并可以官黩刑。其余各人,均可依李寺丞等所议判罪。我已将定案报告写好,请万俟中丞一阅。”
万俟卨大惊:“你岂得如此胡作,莫非无视圣意与秦相公的钧旨!”
周三畏昂然言道:“办案当依法,周三畏岂惜一个大理卿!”
万俟卨怒冲冲而去,薛仁辅对周三畏长揖:“不料周大卿节义如此,下官深自感佩!”周三畏说:“下官向来怯懦,惟恐得罪权贵,乌纱性命难保。然而自遇岳相公,耳濡目染,岂得不脱胎换骨?”
李若朴说:“然而秦桧、万俟卨等辈狠毒,周大卿须有充分准备。”周三畏大笑:“明日我便当挂冠而去,归隐江湖,奸贼辈又能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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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秦桧与万俟卨密议。万俟卨说:“周三畏居然在关键时刻附议李若朴、何彦猷、薛仁辅等人,并已写成定案,今当如何措置?”秦桧大怒:“周三畏这厮,竟将熟米煮成夹生饭,岂不可恨!”万俟卨惴惴言道:“稍后必将这厮贬窜。然而眼前,却得有机巧手段化解。”秦桧沉吟半晌,断续言道:“既经公议而决,断不易改判……然不改判,许多事项便将落空……你身为诏狱主审,竟被周三畏把玩……委是岂有此理!”
王氏端一盘橘柑進来,闻言大笑:“老汉如此寡断,怎生能做得大事!岂不闻常言道,纵虎容易缚虎难?”秦桧大喜,忙向王氏长揖:“感荷国夫人此言,我亦无虑。”王氏笑道:“倘若我为执政,决不似你等这般,计议半日,亦难定论。”
万俟卨媚笑:“国夫人高明,下官仰视已久。”秦桧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以大理寺与刑部的名义改判!”万俟卨说:“下官遵命。”万俟卨起身要走,王氏说:“改判惟是掌中事,何必回大理寺?万俟中丞不如就此拟定,我也好先饱眼福。”万俟卨转望秦桧,秦桧说:“便依国夫人所议。”
万俟卨靠近书桌,当场重拟判决:“一、据众人口证,岳飞'尝自言与太祖俱以三十岁封节度使’,犯'指斥乘舆’罪,依法当斩。二、敌侵淮西,岳飞亲受御札十三道,却不及时策应,犯'拥兵逗留’罪,依法当斩。三、张宪犯'谋叛’罪,当施绞刑;岳云犯'致张宪谋叛’罪,当处徒刑三年,追夺一官,罚铜二十斤……大理寺乞取旨裁断。”王氏读后,开怀大笑:“料官家之旨,只当加重,不会减缓!”
万俟卨惊问:“国夫人何出此言?”
王氏得意言道:“太祖官家以节度使之职开创本朝,从此武将便不得过分倚信。官家又经苗、刘之变,对武将的忌恨岂不更深一层?官家虽居帝位,自可乾纲独运,然而岳家军与无数士人及百姓,惟知心服、称道岳飞,而不知有官家。何况如今要事,便在与大金和议,却又不使渊圣官家回归;岳飞不除,四太子的条件便不得满足,江南反对和议的汹汹言论便不得弹压。故我家老汉与万俟中丞之仇岳飞,远不及官家之万一。仅是出于妨嫉岳飞之深得人心与民望,官家亦非杀岳飞不可。故此,非是我家老汉要杀岳飞,而是官家与老汉彼此利用,齐心协力杀岳飞!”
朝堂,秦桧与王次翁共同面对。秦桧進呈刑部和大理寺状,宋高宗看过,当场提笔批复:“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多差将兵防护。”
秦桧暗语:“官家竟将岳云从原判三年改判死刑,国夫人所料,端的不差!”便说:“大理寺聚断时,大理寺正卿周三畏、少卿薛仁辅与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等喧然力争,以众议为非,务于从轻。然而此回诏狱,惟是奉圣旨勘问,仰求陛下圣断。”
宋高宗说:“对此等人众,卿可自行发落。今日已是二十八日,自来元旦不决死罪。除夕虽无明文禁刑,朕意欲欢度,也不宜于此日用刑。”秦桧暗语:“何彦猷那厮警告,万一金德失常,遭致天谴,又当如何应对?”便说:“然而近日天气阴霾,依国朝律令,天降雨雪而未霁,不得行大辟,亦不知明日天气如何?”
宋高宗说:“只在明日即可。雨雪失常,不是金德,而是水德,久旱不雨,方是金德。若教岳飞等人活至来年,朕又怎生欢度除夕?雨雪必是时降时止,可在暂停时下手。”又对王次翁说:“王卿可依朕宣旨,在刑部、大理寺状末另写省札。”王次翁说:“臣遵旨!”秦桧暗语:“倒好,最后杀人的省札,并不由我书写。”
宋高宗说:“王贵上奏,辞免都统制,你们须拟接替人。”秦桧说:“依张枢相力荐,欲命田师中。”宋高宗说:“闻得张俊保奏田师中做节度使,建康府军中多有不服,然而田师中的所长,在于平庸而无野心,必是服从朝廷。岳飞盘距鄂州多年,正宜教田师中前去掌兵。鄂州军中,尤须措置稳当。如今正值岳飞等人行遣,可稍缓时日。王贵与岳飞从微末时相随,颇为岳飞亲信,又服从朝廷,暂教他弹压数月,以免军中生乱,审时度势,然后优礼罢免,方是上策。”
秦桧说:“陛下深得驭将之道,圣虑深远。”宋高宗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便是祖宗旧法。如岳飞素得军心,必为厉阶。田师中日后赴任,可付犒军之银五千两,绢五千匹,以收揽军心。另勾抽蜀兵三千,以为田师中亲军。”秦桧、王次翁齐道:“臣等遵旨。”
宋高宗说:“岳飞拥重兵,据鄂州多年,如今行遣,军中将士岂无反侧?况且王贵亦已在狱案中有干涉牵连,言道他与张宪同得岳飞父子书信,惟是焚烧了当。三省、枢密院可依朕旨出榜晓谕:所有与公事干涉之人,一切不问,亦不许人告陈,官司不得受理。只此可安鄂州军心。武将辈粗人,不知义理,非文士可比,不须深究。”秦桧说:“陛下深谋远虑,非臣愚等可及。”
6
二十九日清晨,临安城大雪纷飞,天色昏暗。大理寺门前,张俊乘大轿,杨沂中骑马,带领八百军兵赶到。万俟卨等人出迎:“参拜张相公与杨殿帅。”张俊还礼道:“周三畏那厮如何不在?”万俟卨说:“他竟于前日挂冠而去,不知去向。”杨沂中说:“下官奉旨监斩,具体事宜,请万俟中丞理会。”万俟卨说:“遵命。”张俊笑道:“我却并非奉旨前来,只待亲睹逆贼辈的下场。”
万俟卨引领二人到小厅就座,吏胥送上茶水。小厅虽有火炉烧炭取暖,三人仍觉寒冷,不住搓手跺脚。吏胥来报:“大雪依旧。”万俟卨说:“密切观望,不时禀告。”吏胥说:“遵命。”吏胥出去,张俊说:“一旦雪止,立即行刑,岂得教岳五那厮多活一个时辰!”杨沂中说:“依今日天气,雪止不易。”
吏胥又报:“大雪益急。”张俊说:“竟延挨多时!早知如此,我不来也罢。”万俟卨吩咐吏胥:“已近正午,可安排午饭。”稍顷,吏胥端来几样饭菜,三人便在小厅临时聚餐。张俊勉强吃得几口,便停箸叹道:“岳五将死,却折腾我挨饿受冻,连一顿好饭也吃不成!”
万俟卨调侃道:“闻得张枢相若无美女与妓乐,便难以下箸,莫须教章夫人与府中妓乐前来,劝酒助兴,下官亦得一睹郡夫人的芳容。”张俊气呼呼把手一挥:“休得言此!活活在此受罪,我实苦不堪言!”杨沂中大笑:“与岳五之死相较,张枢相亦不快活,莫非便是天意!”
吏胥来报:“大雪初停。”万俟卨问:“是甚时辰?”吏胥说:“已到未时。”万俟卨说:“未时正宜行遣。”张俊大喜:“谢天谢地,老天终于开眼!”
大理寺狱,万俟卨带一群吏胥、兵士進入。万俟卨下令:“将张宪、岳云拉出!”张宪对众禁囚大喊:“岳相公、众太尉、智秀才与泽一长老,愿来世再与你们相会!”
岳云也大喊:“阿爹、二弟,今得迈出暗无天日的诏狱,我心欢喜无比!”
岳飞笑道:“张四哥与祥祥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我与你们的缘份才刚刚开始!”
于鹏大呼:“张太尉!”孙革大呼:“岳衙内!”智浃吟道:“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难泪满襟!”蒋世雄与王处仁痛哭流涕,泽一却沉声唱道:“怒发冲冠,任栏处,潇潇雨歇……”歌声渐高,于鹏、孙革等人应和,张宪、岳云昂首挺胸,犹似又一次远征。
7
临安闹市口,杨沂中率军兵押送张宪、岳云抵达,张俊乘轿跟上,不时拂开轿帘观望天色。张俊说:“看此情形,大雪又将降落,不如就此行刑。”杨沂中吩咐军兵:“四周警戒,将张宪、岳云放出槛车!”
张宪、岳云被带出,两人都紧闭双眼,立而不跪。军兵围成一个半圆,圆外拥来许多临安百姓。一人高呼:“前面监斩何人!”杨沂中在马上高呼:“下官奉旨监斩逆臣张宪、岳云,众百姓可以旁观,不得惊扰刑场秩序!”
众人高呼:“张太尉、岳衙内当斩,却不知国贼秦桧那厮,又当如何措置!”“岳相公忠义,闻名天下。今日暴雪,便是上天鸣冤!”“谁杀忠良,谁便难逃天谴,谁便遗臭万年!”
张俊惊恐万状:“杨殿帅可即刻行刑,切恐迟则生乱!”杨沂中笑道:“军兵众多,我料无事。众百姓惟是发泄胸中怨愤,休得理睬。”张俊复觉胆壮气豪,亲自来到二人身边,得意洋洋言道:“张宪、岳云,你们不愿天下太平,便须得此下场。还不下跪叩谢皇恩!”二人缄默无语,傲立不跪。张俊怒起一脚,径往张宪的右膝后弯处狠踢,张宪却挺直身体,全身倒地。张俊如法炮制,又踢岳云,岳云同样挺直倒地。
张俊对军兵厉喝:“速将二人拉起,按成下跪姿势!”众人高呼:“张俊那厮,历来在虏人面前胆小如鼠,有何面目在抗金英雄面前,作威作福,颐指气使!”
张俊闻得,不觉打一个寒颤;约略抬头,又见雪花纷纷扬扬撒落。杨沂中说:“张相公,斩首已是极刑,他们死到临头,不须另加罪苦。”随即一挥手,两名军兵持手刀上前,砍落张宪、岳云人头。二人鲜血四溅,立时染红一片雪地。
杨沂中挥军撤退,张俊纵轿紧跟。众百姓疾呼:“秦桧国贼,不得好死!张俊奸凶,不得好死!”众人围拢,一人骑上另一人肩头,突出众人之上言道:“此乃忠义之士,不幸命丧奸人之手,我们须将他们的人头与身体缝合,择地安葬!”众人齐道:“会得!”
那人又道:“他们今日遇难,切恐岳相公亦遭毒手。莫如我们奔波呼告杭州城内外,明日除夕与后日元旦,全城不鸣鞭炮,不放烟花,不张灯结彩,不穿红著绿,一律白衣白帽,为岳家人吊丧!”众人齐呼:“会得!”
那人又道:“忠良远去,却须早日超生,永脱三界罪苦,多得天国世界福报。莫如我们自筹善款,奔波呼告江南所有寺庙与道观,为岳相公、张太尉与岳衙内做道场!”众人齐呼:“会得!”
8
大理寺狱,岳飞对众人说:“今日虽痛,却不须伤悲。奸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家虽有度尽众生的洪愿,却不知天下终有不可救药之人。我亦愿给每一生命以机会,然而能否得救,全看他们自己的选择。”
泽一说:“佛度有缘人。独夫、贼子与丧心病狂之辈,欲得救度,势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岳相公胸怀万物与众生的慈悲,已经洪大无涯。然而若非他们善念全无、理性失尽、根基自毁,绝不会有今日的朝纲、奸党与冤狱。”
孙革说:“即使死后,我也当化作厉鬼,将他们碎尸万段!”于鹏说:“即使圣王慈悲,也不可原谅逆天叛道、欺宗灭祖、心狠手辣的罪行!”
泽一说:“人的标准可不断变换,天的标准却亘古不易。其实不须孙干办化作厉鬼,他们早已作茧自缚,罪苦无穷。此便是天道好还、忠义不可亵渎之理。”
岳飞说:“我且与众官人、智秀才与泽一长老告别。我不须再说'前途珍重’,你们也会珍视此生此世的遭际与缘份。孔子言道:朝闻道,夕死可也。虽是今日,你们没能闻得真理大道;然而他日,你们都有莫大的机缘闻知。何况泽一长老的许多言语,其实已暗示许多天机。我们且待生生世世再会,尤待八百年后再会!”
万俟卨带一群人進来,万俟卨吩咐军兵:“除岳雷外,其余人众,全部带到狱神殿前的风波亭中!”军兵分散進入各间牢房,岳雷大叫:“不得将我留下,我须服侍阿爹!”岳飞微微一笑:“发发稍待,明日回家便是。”
9
风波亭旁,一棵古柏傲然挺立。亭中摆一张书案和一把交椅,万俟卨坐定,军兵分两面站开,岳飞等人被带到案前。
万俟卨取出省札和圣旨,笑迷迷读道:“刑部、大理寺状:'看详岳飞等所犯,内岳飞私罪斩,张宪私罪绞,并系情理深重。王处仁私罪流,岳云私罪徒,并系情理重。蒋世雄、于鹏、孙革私罪徒,并系情理稍重。今奉圣旨勘问,合取旨裁断。’有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余并依断,于鹏、孙革、王处仁、蒋世雄除名,内于鹏、孙革永不收叙。于鹏送万安军,孙革送浔州,王处仁送连州,蒋世雄送梧州,并编管。僧泽一决脊杖二十,刺面,配三千里外州军牢城小分收管。智浃决臀杖二十,送二千里外州军编管。岳飞、张宪家属分送广南、福建路州军拘管,月具存亡奏闻。岳飞、张宪家业籍没入官,具数申尚书省。”
万俟卨问:“岳飞尚有何言?”岳飞说:“你等早曾拟定供状,我今可以押字。”孙革大叫:“岳相公清白,岂可自诬?”于鹏也大叫:“我等宁愿一死,也不愿岳相公押字!”泽一说:“二干办不须劝,不须忧,岳相公自有区处。”(看更多好文章请加ydcg365)
万俟卨大喜,当即掏出供状递上。岳飞提笔写下八个大字,而后将笔随手一抛,对众人朗笑:“我写'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今与大家共勉!”众人齐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泽一说:“岳相公之意,无论奸贼辈何等猖獗,他们所言所行,从来都不得自己做主。天道均衡一切,神佛目光如炬,早已照彻天地人心的每一角落。没有人藏得住奸计,没有人躲得过因果,没有人不在未来,最终接受上天与圣王的裁判。岳相公至此,远古记忆已经全部打开,心中必定再无疑团,且为贫僧指示前程。”
岳飞说:“长老心中所愿,迟早便到眼前。”泽一合十道:“感荷岳相公。”
万俟卨说:“国朝宽大,前朝多有诛三族、诛七族或诛九族者,而主上仁慈,你们犯滔天大罪,罪止一人,家属子孙,皆得免死,赐死亦可全尸,须是叩谢皇恩浩荡,网开三面。”岳飞等人寂然无声,万俟卨正待发怒,泽一出面言道:“贫僧自出家以来,惟知虔诚礼佛,不敢稍违佛祖之教。不幸屈勘贫僧反背之罪,或是前世孽债未尝,只得听天由命。然而教贫僧还俗,去远恶牢城营做小分,实难从命。祈求圣恩宽大,教贫僧圆寂于此,便是感激不尽。”万俟卨大喊:“这厮贼秃乃佛门败类,犹自欺世盗名,好不可恶,可即时动刑,押解前去广南!”
罗汝楫上前说:“于鹏等人亦可及时押出,各自行遣,以免延误主犯用刑。”万俟卨下令:“将于鹏等人押出,便趁岁末苦寒,解往流放地!”
军兵分头去拉众人,于鹏叫道:“岳相公走好,于鹏必以一颗赤心,追随左右!”
孙革叫道:“岳相公再见,他年他月,倘若孙革迷失,一定将我唤醒!”
蒋世雄叫道:“岳相公忠魂千古!”
王处仁叫道:“岳相公浩气长存!”
智浃叫道:“大宋一二百年,不及岳相公一人份量!”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心中所愿,果然在广南。”
岳飞频频点头,微笑不语。万俟卨待五人消失,又问:“岳飞尚有何言?”
岳飞说:“你罪大恶极,可愿在心头真诚忏悔?”
万俟卨怒道:“你若不死,哪有我与秦相公的容身之地!”
岳飞说:“天地之大,无所不容。非是我不容你,是你等自我难容。但惜至今不悟,只得跪我数百年,受尽无数斥骂与痛击,岂不可悲之至!”
万俟卨冷笑:“此是何言,我岂得相信!”
岳飞手指古柏:“我之所言,句句真切。此柏与我缘份深广,自可见证。如你立即忏悔,或有转机。”
万俟卨狂笑:“草木无情,何得见证!你死到临头,休得以妄言诳我!”
岳飞说:“我已進得最后忠告,怎奈你执迷不悟,着实可怜可叹!”随即沉声一喝:“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万俟卨下令:“依圣旨赐岳飞死!”两名军士上前,将一柄铁锥刺入岳飞左、右肋。岳飞虽是剧痛,却稳稳站立,既不喊叫,也不动弹,只望定亭外的古柏与漫天的大雪。古柏突然一抖,柏叶簌簌飘落,树皮哗哗裂开,树身急剧萎缩,转瞬枯死,全无生机。
万俟卨大惊:“岳飞之言,果然应验!”随即飞奔出亭,急急逃出大理寺。众吏胥与众军士,也都相顾骇然,一哄而散。
(旁 白:岳飞之死,千古奇冤铸成,宋高宗与秦桧、张俊、万俟卨等辈,自此被永远钉到耻辱柱上。然而历史记住:指挥大兵团,发动進攻战,战强敌而胜之,威震敌胆者,环顾两宋三百年间,仅此一人而已;岳飞以武人之身,却在维护中华传统文化方面,立下冠绝一代的大功;岳飞完美的人格与光辉的形象,历来为高山仰止,万众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