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抠叔-郑州日报数字报
♣ 苑 伟
临近老家的村口,见路边一个老头正佝偻着身子,在垃圾箱里掏弄着。不用他回头,我也能认出那是老抠叔,因为他过时的穿戴太有辨识度了。为了避免他难堪,我打算直接把车从他身后开过去。没想到他却主动转身跟我打起了招呼。
“回来捐款的吧?”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急切地问:“栓柱两口子伤得咋样啊?”
老抠叔告诉我,栓柱媳妇的两条腿都撞断了。栓柱更严重,抢救一天了还昏迷不醒呢。我听了心情沉重起来,马上进了村。
上午十一点多,捐款接近尾声。我正准备驱车回城,却受到了老村长的挽留,非让一块儿吃个饭不行。
“不麻烦了,还是回县城再吃吧。”我婉拒了老村长的好意。
老村长急了:“啥?嫌家里条件赖不是?镇上可是有七八家像样的餐馆哩,随你挑中不中?”
村委员小王也指着我说:“这个哥今儿捐款最多,捐了三千元,这餐馆就让他点吧。”
“那中,今个儿谁捐款多就让谁当家。”老村长同意了。
“那就收拾家伙吧?”小王仰脸瞅了瞅太阳,“都晌午了,不会有人来捐款了。”
“再等会儿,你老抠叔还没来呢。”老村长坐着没动。
“等他来捐款?他可是有名的老抠,看一分钱比金豆子都主贵。一辆自行车骑了四十年;一辈子过年没放过鞭炮;门牙掉了两颗,往牙科跑了三趟也没舍得镶……”小王口无遮拦地侃了起来。
老抠叔其实姓刘,我在村里上小学时,他教我们算术。当时他上课有一个习惯,就是发现学生在下面搞小动作了,他便用粉笔头不轻不重地砸你一下,以示警告。待下课后,他又钻到学生的桌凳下,将指甲盖大小的粉笔头捡起来装在粉笔盒里,直至用尽。所以我们私下里都戏称他“抠老师”。后来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言时,他将“户枢不蠹”读成了“户抠不蠹”,“枢”和“抠”一字之差,让“老抠”这一绰号由地下转为了公开。大家都当面喊他“抠老师”“抠叔”“抠哥”。他呢,不但不恼,反而乐呵呵地应答着,仿佛头戴着一顶桂冠。
十几年前他就以小学高级教师的身份退休了,如今领着每月四千多元的退休金。按说生活宽裕了,儿女也都出息了,他也该享享清福了,可他就是闲不住。退休后的前几年,他跟着村里的泥瓦匠做小工,每天早出晚归。儿女多次动员他和老伴去城里跟他们一起居住,可他就是不去。无奈,儿女们只好强令他不能再干那爬高上低的活了,天天在村里遛遛转转就行了。而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却又想方设法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走街串巷收起废品来。碰到垃圾箱,他也忍不住扒拉几下。儿女面子上挂不住,多次劝他,可怎么也劝不住。按儿女们的话说:“他是俺爹啊,俺能咋着他?”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抠老师来了!”
“抠老师好!”“抠叔好!”“抠哥好!”——尊重、嬉闹、调侃。随着各种语调的问好声,大家一下围住了刚刚来到的老抠叔,上下打量着这位老人,像品鉴一件稀有的古董。
“抠老师,您这顶军用棉帽,颜色都泛白了,三十多年了吧?”
“抠叔,您穿的这件蓝涤卡中山服,是哪一年买的呀?听说儿媳妇丢垃圾箱里了,您又捡回来了?”
“是啊,”老抠叔摘下帽子,用手指弹了几下,一本正经地说,“这帽子四十年也有了,是学校搞宣传队时,我演样板戏时买的。”然后将帽子戴上,像博物馆讲解员一样,指着他身上的中山服,“这件中山装,是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时,乡政府颁发给我的奖品,不仅耐穿,而且很有纪念意义。对我来说,再好的衣服,都抵不上我的这些宝贝。给我扔了,我肯定不认呐。”
“咋不见您骑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了?”
“坏了,买不来零件了。”说完,老抠叔舒展开满脸的皱褶,咧开嘴笑了,露出了那排带豁口的牙齿。
“都别闹了!快让刘老师办正事吧。”老村长显然等急了。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老抠叔走到捐款箱前,解开他那件陈旧而整洁的中山装,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双手郑重地递给村长。在场人的目光,随着老抠叔的每一个动作,也都聚焦在那个信封上。只见村长从信封里掏出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往手指上蘸了唾沫,熟练地点了起来,点完扭头对会计说:“记上,六千元整。”
这时,我看见村委员小王的眼睛和嘴巴一齐张圆了。
“捐款到此结束。另外,给大家透露一下,十几年来,刘老师省吃俭用,先后……”老村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抠叔打断了。
“村长,你当初咋向我保证的?”老抠叔直眉瞪眼地问。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老村长尴尬地回答。
“这事你要是说出去,别怪我跟你翻脸!”老抠叔说着,眼圈突然红了,“我小时候可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啊!”
村长和老抠叔的对话没头没脑,暗语似的,让大家如坠五里雾中。我却好像从中听出了一些门道,再看老抠叔时,就感觉这老头儿有些神秘起来,他佝偻的身子似乎也挺直了。
老村长见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着,赶紧转移话题,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好了好了,作为一村之长,我说话算数,今天这顿饭就让刘老师当家,他捐款最多,他说去哪吃咱就去哪吃。”
老抠叔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着村长拱了拱手:“谢谢抬爱。既然这顿饭让我做主,那就去俺家吃吧,我给大伙儿炖柴鸡,贴锅饼子。至于村里准备的这顿饭钱嘛,我看,也捐给拴柱家应急用吧。”
老村长一愣,然后苦笑地指点着老抠叔说:“唉,你这人……可真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