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琐忆:过年

我的故乡,原本树木繁茂,最多的是柏树和桐子树。大炼钢铁的时候,满山的柏树被砍光了,只有桐子树因为火力不猛,侥幸留下一些。每年开春,荒山坡上,乱石岗里,坡地边边,一树树白里透红的桐子花,就为贫瘠的山乡装点出一抹春色。
暮春,桐子叶长成的时候,新麦也成熟了,乡亲们常年节俭度日,尝新的一顿却是一定要吃饱的。新麦打下来,不必晒干,掺上水磨细,用洗净的桐子叶包成三角状,蒸熟,那清香四溢的桐子叶麦粑,对刚度过春荒的农人来说,真不亚于山珍海味啊!初夏,嫩包谷出来时,也可如法制作。到了秋天,桐子叶黄了,落了,又是很宝贵的燃料。我们山上,本来从不缺柴烧的,但因砍伐过度,又要求大铲草皮作肥料,我回乡那几年,我们那里烧的和吃的一样缺,树叶草根都难寻觅。所以,大家会一片一片地去拾取桐子叶。为防止争抢,生产队就划定哪几棵桐子树的叶归哪一家去捡。
但桐子树最宝贝的不是它的花和叶,而是它的果——桐子。将桐子剥开,里面的桐籽,可以榨桐油,是质量很好的干性油,用来制造油漆、油墨、油布,也可做防水防腐剂。桐子当然由生产队集体收获,卖桐子的钱也是生产队唯一的经济收入。集体收过以后,允许社员们到石缝里、草棵下寻找遗下的桐子,归己。
1965年春节将临,生产队杀了两头猪分给社员过年。我们几家补钱户不给分。除夕前一天,我和十二三岁的卯生、冬林各背了自己家拾得的十来斤桐子,起早赶了30里山路到区粮站去卖,谁知粮站杳无一人,已经放假关门。听说县城附近某粮站有人值班,我们又走了30里公路,到了那里,那人说,他只管值班守院,不管收桐子。我们失望之极,卯生和冬林当时就瘫坐在地上了。我恳求那位值班员说:“你看,我们走了60里,我们几家都没有钱割肉过年......”他沉吟了一阵儿,终于收下了我们的桐子——我们为什么不提前一点去卖桐子,要拖到年边粮站放假才去呢?因为提前一点我们也不可能在生产队请出假来啊——我们拿着钱往回赶,卯生和冬林一路庆幸:“要不是大侄子会说,我们的桐子肯定卖不脱。”(他们都比我高一辈,称“侄子”加一“大”字,就是“尊称”了)。赶回区上已是傍晚,幸好肉案还没收,我们终于每人买到了三四斤过年肉,这才放下心来。心里一轻松,脚下就没有力量了,我们一边啃着干粮,一边慢腾腾地往家挪。那晚,我们是打着清晨出门时没用完的火把摸回家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猪肉只要几角钱一斤,所以,我们奔波一天卖桐子所得,应该也是很少的。
附记冬林和卯生的情况于后:冬林的父亲是石匠,四川开始建设攀枝花时被征调,是该市的第一批建设者,他退休后,冬林顶替他到攀枝花做了工人;卯生一直在家务农,2001年秋我回乡时,他已带着老婆孩子全家外出打工,歪斜的房子上着锁,院子里的杂草已长上阶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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