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喜逢//梦我互照,定而生慧
梦我互照,定而生慧
——周淑娟散文集《爱比受多了一颗心》读后
与淑娟大姐相识,有偶然,更是必然。说偶然,一在徐州,一在北京,虽非千山万水,却是路隔途阻,人世众众,渺茫难觅;说必然,都因《红楼梦》,一梦虽幻,而幻由真来,更显真趣,趣味相投,自然相聚。
近读她的文化散文集《爱比受多了一颗心——周淑娟领读<红楼梦>》,颇觉惊奇,进而惊喜。奇喜之间,自然浮想联翩。奇在换了一种眼目,喜在颇见真知。仔细品味,又得一丝明悟。或者,《红楼梦》本当如是读,方显魅力。
人,生而何为?情,因何而贵?坚守与毁灭当何去何从?这无不引着读者去阅读去思考。如果说众多的小说都在表达一种确定,那么《红楼梦》表达的更多是不确定。这种不确定,更显《红楼梦》的哲学品质。
她的《爱比受多了一颗心》,正是对这些思考的集中表达。
我惯于从文章中的闪光点去看作者的倾向性,然后从这个倾向性所展现的价值观去思考作者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必然与经历相关联,必然与性情相关联——这也是我从文识人的一个方法。简单地说,就是这样一个途径:情节选择(闪光点)—价值观—生命意识。
她的文章中,闪光点密集。这些闪光点可以做很多文章,因为它们与曹雪芹的创作思考是关联的。而这些闪光点都有一个特性,那就是“悯”,所以她的文章中有着浓重的情绪,时而激烈,时而消沉,为弱者呼吁,因命运叹息。
她的语言又是平静的,她喜用比较之法,在写妙玉之洁时,会先叙黛玉之洁,由同中求出异来,而这个异就是妙玉的独特之处,也是她存于《红楼梦》众人中的根本;在叙宝钗的丘壑之后,马上会关注黛玉的峥嵘,而此方尽“双峰对峙”之意,更凸“二水分流”之妙。如此读法,自然就贴在了小说的脉动之上。
浓重的情绪与平静的表达是这部散文集的一大特色,同时也是一对矛盾体,矛盾而又能和谐共处,使我颇为惊讶。细思之,却源自淑娟大姐的打破和重建、表达和克制、原谅和坚守。打破和重建,是她独特的地方,也是一个作家难得的能力。她在阅读《红楼梦》时,看到了作者的“打破”,她在传达阅读感受时,却屡屡提到自己的“重建”,最典型的例子,体现在黛玉身上:
“林花谢了春红”,正是林黛玉一生的象征。奈何天,伤怀日,那些寂寥穿过时光隧道,来到今朝。繁华落尽,铅华洗尽。林黛玉身轻心淡,回到了苏州老家,带着紫鹃和雪雁过起了日子。家里仍然栽种竹子,只是几株瘦竹,兀自站立。挖了个池塘,夏看莲花,秋看枯荷。种竹养花,也算雅事一桩,潇湘妃子、芙蓉花主的雅号却再也不会提起。
写这些文字时,她已经跳脱出《红楼梦》,把自己的知识积累和生活经历移植到文字中去,并因此打动读者和编辑。她常说“不吐不快”“一吐为快”,而这些文字的克制又令人印象深刻。我发现,她写《红楼梦》的随笔,都能够完整表达自己,而其他作品则有所遮掩,有所保留。这,到底是基于《红楼梦》的厚度还是她的克制?或二者兼而有之吧。
曾与淑娟大姐言:“大姐之文有厚度,此种厚度体现在人性关怀上。”在这部文集里,有着统一的价值关怀,进一步形成了对《红楼梦》的整体认知。藉此,她得以自由出入《红楼梦》,在《红楼梦》与人生、社会之间,反复印证与思考。这是双向的推进,也是读者与作品、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心灵共振。
“敢于经历,喜欢游历,因为我有盲目乐观。即使我扑向火,也依然是那只蛾——热爱光明,相信奇迹。哪怕我去了鳞,也还是那条鱼——人生如梦,梦醒就好。”她的文字有反思,更有清醒——清醒地认识自己,认知世界。而这所有的底色,都只能是谅解。谅解的基础又是什么?对她来说,只能是坚守。
梅兰芳曾志于将整部《红楼梦》搬上舞台,又感觉它“太温”,是平淡的,最后还是截取片段,上演了《黛玉葬花》等剧。其实,平淡的只是表相,“怨而不怒”之中,有着曹雪芹的悲悯与惆怅,也有着坚守与无可奈何。淑娟大姐的思考也是平淡的,这种平淡是打破之后的重建、激烈之后的沉静,她平淡的心境或由此而来。静则智生,她得以俯视小说中的小社会。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贾宝玉是反感此联的,认为有世俗气。但读者万不可混而论之,贾宝玉反对的只是那“学问”与“文章”,并不是“洞明”与“练达”。前者是应用,后者是修为,岂可混淆?读者不通达,只会陷入小说的幻境之中,去追慕那浮华呓语,险些被移了性情。淑娟大姐通达了,于是她读出了《红楼梦》里的惆怅与悲悯、执着与无奈。这何尝不是“洞明”了呢?所以,在她的书里就有了这些句子:
黛玉死了,是一个故事顺理成章的结果;宝钗结婚了,读者等来了这个“大团圆”的结局。其实,整个过程,是一个善良向邪恶步步妥协的过程,也是一个邪恶围猎善良的过程。这样的过程,正义和善良步步退缩,邪恶和不公步步为营,这是家族和人性的巨大悲哀,呈现的是《红楼梦》这部伟大经典的巨大悲剧意义。
也许,最世俗的人,最卑微的人,也没有完全泯灭了人性的光芒。闪耀,有时在黑夜,有时在白天,只不过在黑夜里更暖更亮。
正是平淡,才会确定!曹雪芹在思考,而思考没有终结,故而不确定。淑娟大姐也在思考,但她以自己的人生之思去对照《红楼梦》,以《红楼梦》来验证自己的人生之思,故而确定。这种确定与不确定并不能去比较,去证实,但这何尝不是由《红楼梦》带来的敏悟呢?
所以,淑娟大姐的文章是自我的,也就是她所说的“为我所用”和“六经注我”。乍一看,她“拿来”的都是作家间的“偶合”,实质上,这并不是偶合,而是同一种人生观照下的同一种情绪抒发。“新的角度决定于心灵的观看。”作家史铁生的一句话可以用来解释淑娟大姐的“拿来”和“取用”。
卜喜逢,山东省日照市人,2007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红楼梦》与明清小说专业,现工作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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