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全鉴》非命(下)

非命(下)——执有命是天下之大害,努力奋斗掌握自己的命运

【原文】

子墨子言曰:凡出言谈,则必可①而不先立仪而言。若不先立仪而言,譬之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焉也,我以为虽有朝夕之辩②,必将终未可得而从定也,是故言有三法。

何谓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乎考之?考先圣大王之事。恶乎原之?察众之耳目之请③。恶乎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此谓三法也。

【注释】

①必可:当为“必不可”。

②辩:通“辨”。

③请:通“情”。

【译文】

墨子说:凡是要发表言论,不能不先树立一个标准然后再发言。如果言论没有标准,就好像把测时仪器放在转动的陶轮上。我以为虽然有早晚的区别,但这终究不能得到正确的时间,所以言论有三条标准。

哪三条标准呢?墨子说:“有考察本源的,有推断原委的,有实践应用的。”怎样考察本源呢?用古代圣王的事迹来考察它。怎样推断原委呢?用众人的耳闻目见来验证它。怎样把言语付诸实践呢?将其运用到治理政务中,并且观察百姓的反应来评论它。这就是言论的三条标准。

【原文】

故昔者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务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是故出政施教,赏善罚暴。且以为若此,则天下之乱也,将属可得而治也;社稷之危也,将属可得而定也。若以为不然,昔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当此之时,世不渝而民不易,上变政而民改俗。存乎桀、纣而天下乱,存乎汤、武而天下治。天下之治也,汤、武之力也;天下之乱也,桀、纣之罪也。若以此观之,夫安危治乱,存乎上之为政也,则夫岂可谓有命哉!故昔者禹、汤、文、武,方为政乎天下之时,曰:“必使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乱者得治。”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夫岂可以为命哉!故①以为其力也。今贤良之人,尊贤而好功②道术,故上得其王公大人之赏,下得其万民之誉,遂得光誉令问于天下。亦岂以为其命哉!又以为力也。

【注释】

①故:通“固”。

②功:通“攻”。

【译文】

所以古时候三代的圣王禹、汤、文、武,刚开始治理天下政事时,说:必举拔孝子而鼓励人们侍奉双亲,尊重贤良而教导人们多做善事。所以公布政令实施教化,奖赏善良惩罚凶暴。认为这样去做,混乱的天下,将可以得到治理;危险的社稷,将可以得到安宁。如果认为不是这样,那么看看古时桀时的混乱,汤把它治理好了;纣时的混乱,武王把它治理好了。那个时候,世界没有改变,百姓也没有变化,君王改变了政令,人民就改变了风俗。在桀、纣那里则天下混乱,在汤、武那里则天下大治。天下得到治理是汤、武的功劳;天下的混乱是桀、纣的罪过。以此来看,所谓安、危、治理、混乱,在于君上的施政。那么怎么可以说是有“天命”呢?所以古时禹、汤、文、武刚开始在天下执政时,说:必须使饥饿的人能吃上饭,让寒冷的人能穿上衣服,让劳作的人能够休息,让混乱得到治理。这样他们获得了天下人的赞誉和好评。怎能认为是有“天命”呢?本来就是由于他们自身的努力啊!现在贤良的人,尊重贤人而喜好治国的道理方法,所以上面得到王公大臣的奖赏,下面得到万民的称誉,这就得到天下人的称誉与好评。怎能认为是“天命”呢?这也是由于他们自身的努力啊!

【原文】

然今夫有命者,不识昔也三代之圣善人与?意亡昔三代之暴不肖人与?若以说观之,则必非昔三代圣善人也,必暴不肖人也。

然今以命为有者,昔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于此乎不而①矫其耳目之欲,而从其心意之辟②,外之驱骋田猎毕弋,内湛于酒乐,而不顾其国家百姓之政,繁为无用,暴逆百姓,遂失其宗庙。其言不曰“我罢不肖,吾听治不强”,必曰“吾命固将失之”。虽昔也三代罢不肖之民,亦犹此也,不能善事亲戚、君长,甚恶恭俭而好简易,贪饮食而惰从事,衣食之财不足,是以身有陷乎饥寒冻馁之忧,其言不曰“吾罢不肖,吾从事不强”,又曰“吾命固将穷”。昔三代伪民,亦犹此也。

【注释】

①不而:当为“而不”。

②心意:当为“心志”。辟:通“癖”。

【译文】

然而今天主张有天命的人,不知是根据从前三代的圣人善人呢,还是从前三代的凶暴无能的人呢?如从他们的言论来看,则必定不是从前三代的圣人善人,一定是凶暴无能的人。

然而今天以为有天命的人,不妨看看从前三代的凶暴君王桀、纣、幽、厉,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于那时不改正他们过多的声色享受,不谨慎他们内心的邪念,在外则驱车打猎,网兽射鸟,在内则耽于酒色,而不顾国家和百姓的政事,大量做无用的事,暴虐地对待百姓,于是失去了他的国家。但他们不认为是“自己平庸无能,不善治理政事”,而是认为“自己命中本来就要灭亡”。即使从前三代的贫穷人,也都是这样的:对内不能好好地对待双亲,在外不能好好地侍奉君长,恶恭敬勤俭而喜好简慢轻率,贪于饮食而懒于劳作,衣食财物不足,以致有饥寒冻馁的忧患。但他们不认为是“自己懒散无能,不能努力地劳作”,而是认为“自己命里本来就该受穷”。即使三代虚伪的人,也都是这样的。

【原文】

昔者暴王作之,穷人术①之,此皆疑众迟朴②。先圣王之患之也,固在前矣,是以书之竹帛,镂之金石,琢之盘盂,传遗后世子孙。曰:“何书焉存?”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著惟天③,民不而葆。既防凶星④,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仲虺之告》曰:“我闻有夏人矫天命于下,帝式是增⑤,用爽⑥厥师。”彼用无为有,故谓矫;若有而谓有,夫岂为矫哉!昔者桀执有命而行,汤为《仲虺之告》以非之。《太誓》之言也,于去发⑦曰:“恶乎君子!天有显德,其行甚章。为鉴不远,在彼殷王。谓人有命,谓敬不可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顺,祝降其丧。惟我有周,受之大帝⑧。”昔纣执有命而行,武王为《太誓》去发以非之。曰:子胡不尚考之乎商、周、虞、夏之记?从十简之篇以尚,皆无之。将何若者也?

【注释】

①术:通“述”。

②朴:百姓。

③允:诚信。著:显著,表明。惟:于。

④防:通“放”。星:当为“心”。

⑤增:当为“憎”。

⑥爽:伤,败。

⑦于去发:当为“太子发”。

⑧帝:当作“商”。

【译文】

古时的暴君编造了这些话,穷人复述这些话,这些都是迷惑民众、愚弄百姓的人。先代圣王早就对此深感忧虑,所以写在竹帛上,刻在金石上,雕在盘盂上,流传后世子孙,说:哪些书有这些话?禹时《总德》上有,说:“诚意不能传达给天帝,天帝就不会保佑下民。既然放纵自己的凶恶之心,天帝将会惩罚的。不谨慎而丧失了德行,天命怎会保佑呢?”《仲虺之告》中说:“我听说夏人假造天命颁布于世,天帝痛恨他,因此覆灭了他的军队。”他无中生有,所以叫假造;如本来就有而说有,怎么是假造呢?从前桀主张有天命而行事,汤作《仲虺之告》以批驳他。《太誓》中太子发说:“君子啊!天有大德,其行为是光明磊落的。可以借鉴的教学相去甚远,殷纣王就是。他说人有天命,说不必敬奉上天,说祭祀也得不到好处,认为凶暴也没有害处。天帝因此不保佑他,九州因此而亡灭。上帝不保佑他,因此给他降下灭亡的灾难。只有我周朝,接受了商的天下。”从前纣主张有天命而行事,武王作《太誓》去反驳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上考察商、周、虞、夏的记载,从十简的书卷里查找,以上都没有天命的记载,那将怎么办呢?

【原文】

是故子墨子曰:今天下之君子之为文学、出言谈也,非将勤劳其惟舌①,而利其唇吻也,中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今也王公大人之所以蚤朝晏退,听狱治政,终朝均分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治,不强必乱;强必宁,不强必危,故不敢怠倦。今也卿大夫之所以竭股肱之力,殚其思虑之知,内治官府,外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贵,不强必贱;强必荣,不强必辱,故不敢怠倦。今也农夫之所以蚤出暮入,强乎耕稼树艺,多聚菽粟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饱,不强必饥,故不敢怠倦。今也妇人之所以夙兴夜寐,强乎纺绩织纴,多治麻統②葛绪,綑布縿,而不敢怠倦者,何也?曰:彼以为强必富,不强必贫;强必暖,不强必寒,故不敢怠倦。

【注释】

①惟舌:当为“喉舌”。

②統(liú):当为“丝”。

【译文】

所以墨子说:“现在天下君子写文章、发表谈话,并不是想要使其喉舌勤劳,使其嘴唇利索,内心实在是想为了国家、邑里、百姓的刑法政务。”现在的王公大臣之所以要早上朝、晚退朝,听狱治政,整日分配职事而不敢倦怠,是为什么呢?答道:他认为努力必能把国家治理好,不努力国家就要混乱;努力必能使国家安宁,不努力国家就要危险,所以不敢倦怠。现在的卿大夫之所以用尽全身的力气,竭尽全部智慧,于内治理官府,于外征收关市、山林、泽梁的税赋以充实官府,而不敢倦怠,是为什么呢?答道:他以为努力必能富贵,不努力就会贫贱;努力必能带来荣耀,不努力就会招致屈辱,所以不敢倦怠。现在的农夫之所以早出晚归,努力从事耕种、植树、种菜,多聚豆子和小米,而不敢倦怠,为什么呢?答道:他以为努力必能富裕,不努力就会贫穷;努力必能吃饱,不努力就要挨饿,所以不敢倦怠。现在的妇人之所以早起夜睡,努力纺纱、绩麻、织布,多多料理麻、丝、葛、苎麻,而不敢倦怠,为什么呢?答道:她以为努力必能富裕,不努力就会贫穷;努力必能穿暖,不努力就会挨冻,所以不敢倦怠。

【原文】

今虽毋在乎王公大人,蒉若①信有命而致行之,则必怠乎听狱治政矣,卿大夫必怠乎治官府矣,农夫必怠乎耕稼树艺矣,妇人必怠乎纺绩织纴矣。王公大人怠乎听狱治政,卿大夫怠乎治官府,则我以为天下必乱矣;农夫怠乎耕稼树艺,妇人怠乎纺绩织纴,则我以为天下衣食之财将必不足矣。若以为政乎天下,上以事天鬼,天鬼不使②;下以持养百姓,百姓不利,必离散不可得用也。是以入守则不固,出诛则不胜。故虽昔者三代暴王桀、纣、幽、厉之所以共抎其国家③,倾覆其社稷者,此也。

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中实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若有命者之言,不可不强非也。曰: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今之为仁义者,将不可不察而强非者,此也。

【注释】

①蒉若:当为“藉若”,如果。

②使:当为“从”。

③共:当为“失”。抎:抛弃,坠落。

【译文】

现在的王公大臣若确信有天命,并如此去做,则必懒于听狱治政,卿大夫必懒于治理官府,农夫必懒于耕田、植树、种菜,妇人必懒于纺纱、绩麻、织布。王公大人懒于听狱治政,卿大夫懒于治理官府,那么我认为天下一定会混乱;农夫懒于耕田、植树、种菜,妇人懒于纺纱、绩麻、织布,那么我认为天下衣食财物一定会不足。如果以此来治理天下,向上侍奉天帝、鬼神,天帝、鬼神必不依从;对下以此来养育百姓,百姓没有得到利益,必定要离开不为所用。这样于内守国则不牢固,出去杀敌则不能取胜。所以从前三代暴君如桀、纣、幽、厉之所以丧失国家、社稷倾覆,原因就是这个啊。

所以墨子说:现在天下的士人君子,内心确实希望为天下谋利,为天下除害,对于有天命的说法,就不能不努力批驳它。说道:天命,是暴君所捏造、穷人所传播的,不是仁人的话。今天行仁义之道的人,将不可不仔细辨别而极力反对它,就是这个原因啊。

【解析】

此篇主要通过列举三代圣王和三代暴王之所为,来批驳有“天命”的说法。

文中指出,三代圣王禹、汤、文、武在治理天下的时候,“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之人而教之为善”,实行“赏善罚暴”的政令,所以天下得到治理。而三代暴王桀、纣、幽、厉,在治理天下的时候,“不矫其耳目之欲,而从其心意之辟”,沉迷于畋猎酒色,所做的都是满足自己的享乐而不利于百姓的事情,所以天下混乱,百姓困苦。以此来看,社会和百姓都没有发生变化,却有治乱之别,正在于他们所施行的政令的差别,是主观作为的不同,而不是命中注定。

最后,文中再次强调,如果认为有“天命”的存在,主观的努力不能有任何的改变,那么王公大人就会懈怠于政务,农夫就会懈怠于耕作,妇女就会懈怠于纺织,这样,国家就会混乱,百姓就会挨饿受冻,所以对“天命”必须加以强烈批驳。

墨子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针锋相对地提出了非命论,并主张强力从事的积极态度,以代替听天由命的消极人生观。墨子的非命论充分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上自王公大臣卿大夫,下至村野农夫妇人,皆可通过自身努力改变现状,若一味信奉有命论,则民无温饱、天下大乱。

总之,墨子认为“执有命是天下之大害”,主张人应该通过努力奋斗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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