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传禁红楼梦之人脉网络_从赵烈文日记谈起

作者:黄一农

趙烈文(1832-1894) 的《能靜居日記》中指稱和珅曾進呈《紅樓夢》且獲乾隆帝稱善,本文除溯探此說的可能源頭,並嘗試對該小說在清代流傳或遭禁之歷程有一更具體的掌握,亦重新尋求「明珠家事說」在紅學中應有的定位。

《红楼梦》传流过程之部分人脉网络

一、前言

蒋瑞藻( 1891—1929) 的《小说考证》尝转引赵烈文( 1832—1894) 在其《能静居笔记》中的一段叙述称:

谒宋于庭丈( 翔凤) 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 高庙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

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曹实楝亭先生子,素放浪,至衣食不给。其父

执某,钥空室中,三年,遂成此书”云。指乾隆帝不仅读过《红楼梦》且主张“明珠家事说”,是最早的“索隐派”论述之一。

又因吴云( 1746—1838; 号苹庵退叟,休宁人,寄籍吴县) 在嘉庆二十四年( 1819) 序石韫玉( 1756—1837; 号花韵庵主人,吴县人) 的《红楼梦传奇》时,有云:

《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自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已而,高兰

墅偕陈【程】某足成之,间多点窜原文,不免续貂之诮。本书出曹使君家,大抵主于言情,颦卿( 农按: 此为林

黛玉的表字) 为主脑,余皆枝叶耳。花韵庵主人衍为传奇……往在京师,谭七子受( 指谭光祜,字子受,行

七; 1772—1831) 偶成数曲,弦索登场,经一冬烘先生呵禁而罢……。

周汝昌( 1918—2012) 先生遂根据前引二文,推论乾隆帝所见到的《红楼梦》是由曾兼任四库全书馆正总裁的

和珅( 1750—1799) 操弄的,称和珅是在乾隆帝的授意之下,重金聘请高鹗( 号兰墅) 及程伟元炮制出“伪全本”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故皇帝才会在进呈后“阅而然之”,表示认可或满意。稍后,周氏因十八世纪之俄人卡缅斯基在所购藏的程甲本上题有“道德批判小说,宫廷印刷馆出的”等字,更进一步主张程甲本是内府用武英殿聚珍木活字排印的,只不过借用萃文书屋之名。

前述之《能静居笔记》罕见学者直接引用,不知现藏何处。然台北国家图书馆所藏的赵烈文《能静居日记》稿本五十四册,则早在1964 年即全部影印出版,惜因手迹难识,使用者不多。李致忠先生于2002 年从该日记中查得蒋瑞藻所引用的原文,发现“高庙阅而然之”句本作“高庙阅而善之”( 参见图1) ,并指称程甲本的字体、结构、版框与版式,均颇异于任何一部存世的聚珍版木活字书籍,来强有力地推断卡缅斯基的识语以及周先生的结论均不可信。

此外,也有学者指出周氏之说是“牵强附会想当然臆猜之误说”,声称若程本确由和珅主导,就不至出现第六十

八回“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之不敬字句,且亦应将书中的贾琏改名,更不会误改脂本第五十二回贾宝玉奶兄“王荣”之名作“王和荣”,而触犯了和珅的名讳。然因乾隆朝的实录屡见有以“琏”字为名者,且“和”字的使用太过平常,在《红楼梦》中即出现约千次,故前述论据有待进一步商榷。

查乾隆三年( 1738) 在特旨追赠皇二子永琏为皇太子时,应曾下令讳其“琏”字( 避已故太子名乃历代罕见) ; 此故,《清皇室四谱》记“谥端慧,后功令讳其名琏字”,而嘉庆帝也才会以“与端慧皇太子名同”为由,命锦州知府善琏改名为善连; 惟该讳例很可能因乾隆帝未严格要求而常被臣民忽略。但在乾隆二十二年所发生的致仕布政使彭家屏案中,曾查获其所撰家谱未避“历”字,谕旨称: “朕自即位以来。从未以犯朕御讳罪人。但伊历任大员,非新进小臣及草野椎陋者可比,其心实不可问,足见目无君上,为人类中所不可容。”因知以善侍乾隆帝出名的首辅和珅,理当会特别留意敬避“琏”字,以深体其主子疼惜爱子之至情才对。

虽然周汝昌先生前说有流于附会之嫌,惟因《能静居日记》中有好几条内容言及《红楼梦》( 图1) ,且所指的时、地均十分清楚,涉及者亦俱知名士人,此与绝大部分清代文集或笔记中提及《红楼梦》时的“泛泛之说”颇不相同,故应值得我们深入探究,并藉此追索该小说在清代流传或遭禁之历程。

(中略)

四、“明珠家事说”的重新思考

综前所论,若乾隆帝确曾看过《红楼梦》,他对书中元妃归省的情节应特别有体会,因清代第一次允许太妃、太嫔出宫省亲,就是在他登极之初所颁布的。首位获准的顺懿密太妃王氏是愉郡王允禑( 1692—1731) 和庄亲王允禄( 1695—1767) 的生母,惟当时允禑已过世,袭其爵位的是三子弘庆( 1724—1769) ,而弘庆正是明珠的曾孙女婿。更有甚者,密太妃年轻时还曾随南巡之康熙帝在苏州寻得长久失联的父母,该世所罕闻之事亦可能是省亲故事的另一原型。

此外,由于明珠之孙永寿卒后无子,雍正帝乃命其弟永福( 夫妇均已故) 之次子宁琇出继,永寿嫡妻因此独自抚养己生的四女以及永福的一子二女,其中四女分别配福秀( 1710—1755; 曹雪芹表哥) 、傅恒、弘庆以及弘历。这些姊妹的子女且有再结姻娅者,如弘庆长女从小即与傅恒长子福灵安缔亲,此姨表婚之关系同于小说中的贾宝玉与薛宝钗,而宝玉与众姊妹进住大观园的安排,也颇近乎宁琇与纳兰家六女一块长大的情节。

也就是说,对这些脉络与家事应均了然于心的乾隆帝,若在读过《红楼梦》后称“此盖为明珠家作也”,实可以理解。乾隆皇帝有可能是听闻这本新刊小说在京已风行到“人家案头必有一本”的地步,故欲一观究竟,奉命的和珅乃以购得的坊本呈送。该说的递传渠道最可能是经由前述人脉网络中的谢墉→石韫玉→朱珪、吴云、王芑孙或宋简→宋翔凤→赵烈文,此因谢墉长年担任包含成亲王永瑆在内之多位皇子与皇孙的师傅,故他应较有机会自内廷听闻前述说法,并告知对戏曲极感兴趣的得意门生石韫玉( 他与永瑆及定亲王绵恩亦颇亲近) 。考量朱珪与石韫玉之间座师与状元的特殊关系,曾寄居朱珪家半年且彼此有三代交情的宋翔凤,或许也可能间接得知。另一方面,宋翔凤亦可透过其忘年交吴云接触到石韫玉,因吴云尝序石韫玉所谱的《红楼梦传奇》,而石韫玉、宋简与吴云均为乾隆五十五年( 1790) 会试之同年,石、宋二人且为同乡好友。

当然,既是石韫玉表妹夫又与宋简有姻亲关系的王芑孙,也是石韫玉与宋翔凤间的合理媒介。这些人如听闻此事,想必会因宫闱事秘,而不敢公开诉诸文字。然宋翔凤所称曹雪芹为曹寅之子一说,应可清楚追溯至乾隆朝名士袁枚的讹误,袁氏对曹雪芹其人其书根本不了解,但其说则因《随园诗话》的畅销一时而流传甚广。至于以曹雪芹放浪贫困,并谓《红楼梦》是其一父执辈强迫他闭关三年写成之说 ,则不似出自与曹雪芹地位有如天壤之别的和珅或乾隆帝,其源头及真实性均待考。

先前学界曾用相当大努力整理出各种诗文别集或笔记小说中的涉红记述,瑘瑡然而,这些作者间的人际关系几乎很少被展开,且各则记述间相互影响或先后传承之脉络亦相当模糊。本研究提供了一极特殊的案例,让我们不仅对《红楼梦》初刊半世纪以来传与禁的过程有一远较先前具体的掌握,亦令“明珠家事说”有机会在红学中重新寻求应有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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