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曾经的师者
蒙文通
一
蒙文通,四川盐亭人,师从欧阳竟无。
他一生,主要在成都讲学。
有学生回忆蒙师——
身材不高,体态丰盈,美髯垂胸,两眼炯炯有神,持一根二尺来长的叶子烟杆,满面笑容,从容潇洒地走上讲台,大有学者、长者、尊者之风。
蒙师指导研究生,上来先是两句话。
第一句引陆象山言:“我这里纵然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第二句是他自己的信条:“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
20世纪30年代,蒙师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
可他,从未去过文学院院长胡适家拜访。
同事钱穆,称为“此亦稀有之事也”。
这让胡适很难堪,以致置北大隋唐史无人授课一事于不顾,不再续聘蒙师。
而蒙师处之泰然,仍旧我行我素。
后转至天津一女师任教,与“上司”交往,依然如故。
蒙文通讲课有两个特点:第一是不带讲稿,有时仅携一纸数十字的提要放在讲台上,但从来不看,遇风吹走了也不管;
第二是不理会下课钟,听而不闻,照讲不误,每每等到下堂课的老师到了教室门口,才哈哈大笑而去。
颇有趣味的是,蒙师考试,不是他出题考学生,而是由学生出题问先生。
往往学生一出口,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
学生题目出得好,蒙师总是大笑不已。
甚慰我心。
然后,猛吸一口烟,开始详加评论。
考场地点,也很另类,不在教室,而在茶铺。
学生分组,品茗应试。
当然,茶钱由老师买单。
蒙师对学生,总是知无不言,就像钟——大叩之则大鸣,小叩之则小鸣。
晚上,有学生,前来问学。
他总是热情招待,有问必答,侃侃而谈。
夜深,学生告辞,蒙师却不让走。
为何?
意犹味尽,必须等他燃过两根抽水烟的纸捻后才放行。
林语堂
二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
这是林语堂为自己做的一副对联。
林师从教,痛恨上课点名。
学生来与不来,悉听尊便。
不过,他上课时,教室里总是座无虚席。
甚至外校外班的学生,也会赶来旁听。
一则,林师名气很响,
他编的《开明英文读本》和《开明英文文法》,就是最好的名片。
再则,林师讲课,确有水平。
他从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上课用的课本也不固定,大多是从报纸杂志上选来的。
从不逐句讲解,而是挑几个似同而异的单词比较。
以笑为例,引出英文的大笑、微笑、假笑、痴笑、苦笑等。
生动有趣,实用易懂。
学生触类旁通,受益无穷。
最妙的,是林师有一绝活——相面打分。
他的英文课,从不举行任何形式的考试。
每当学期结束前,要评定学生的成绩了,他便坐在讲台上,拿一本学生名册,轮流点名。
被点名的学生依次站起,他就像一个相面先生一样,略为朝站起的学生一相,就定下分数。
难得有几位他吃不准,心中没把握,便略为谈上几句,他便测知端详,然后定分。
最后的考试分数,师生两方,都较为认同。
梁思成
三
梁思成创办了清华大学建筑系。
一次,他讲起北京城的前身——金中都,引述了一段趣闻,说金章宗有一天和他的妃子一道散步,两人坐在一个土丘上,金章宗即景出了一句“二人土上坐”的上联。
这句上联既抒写了当时情景,又表述了两个“人”字放在“土”上就是“坐”字。
这是一种拆字格的对子,是很难对的。
但那妃子却应声答出“一月日边明”的下联,实在是难得的妙对。
学生陶醉地听着梁师的讲述,同时疑惑先生讲这故事的用意。
接着就听到他说,一位少数民族的皇帝和宫妃能进行如此水平的应对,说明这个民族汉化程度之深。
由此不难推想金中都的规划,建设必须是承继文化的传统。
至此,学生才明白梁师讲故事的深意,同时领悟到梁师讲课的精辟、深刻、睿智、生动。
一次,梁思成作古建筑维修方面的学术讲座。
讲课一开始,他首先说:“我是‘无齿之徒’。”
满堂为之愕然,以为是“无耻之徒”。
这时梁师缓缓接上说:“我的牙齿没有了,后来在美国装上这副假牙。因为上了年纪,所以装的不是纯白色的,而是略带些黄,因此看不出是假牙,这就叫作‘整旧如旧’。我们修理古建筑也要这样,不能焕然一新。”
他把维修与保持古建筑的关系讲得非常形象、透彻,赢得满堂喝彩。
梁师曾在北大,讲授中国建筑史。
每次一边放映幻灯片,一边讲述花园、小桥,
意境深深,很有意思。
两个小时,转眼而去。
梁师发话:“课讲完了,为了应酬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
在座的,约有二十人,无人应答。
梁师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样都可以,说说吧。”
想要集思广议,可还是一片静默。
后来,梁师恍然大悟:“请选课的举手。”
结果,无一人举手。
梁师笑言:“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
言毕,作一大揖。
众人报之以微笑,而散。
孟广喆
四
上述还是比较斯文的,下面的,还会呈现刀光剑影。
抗战时的西南联大,好多教授以严厉而著称。
有志研究电机工程的学生,大一时的微积分和物理成绩,至少要达到70分。
大二时,周日早上的小测验,考查学生课堂知识以外的能力,考察他们是否能够运用基本概念。
实验课的研究计划,得预先准备,实验报告交迟了,则不计分数。
机械工程系的孟广喆教授,讲课生动有趣。
但他评分,极其严苛。
为此,学生们颇有微辞。
就连助教白家祉,都请他宽容一些。
一天,白氏对着一幅墙报漫画,怒气冲冲。
原来,墙报上的《我若为王(If I were king)》,是当时昆明热播的电影。
白氏的愤怒,在于画上的说明文字——
If I were king,I would kill Meng!
随即,白氏将此消息告知孟师。
孟广喆闻讯,哈哈大笑,但评分原则,并未因此动摇。
中国科学院院士潘际銮回忆在西南联大的学习经历时曾提到:“孟广喆教授的‘热力学’,每周必考,使学生不得不时刻处于‘临战’状态。孟教授讲课语言生动、透彻深刻,尽管他对学生要求极严,但大家对他都很尊敬。”
孟广喆教授英文讲稿
据载,1941年进入联大,希望成为电机工程师的七十余名大一学生,到了1945年,只有17人拿到毕业证书。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曾经的师者,一言一行,都令人遐想。
教育非他,乃心灵的转向,转向爱、善和智慧……
孟广喆教授英文讲稿
教育的价值,是被教育的人能够问“为什么”,能够独立地找到答案,能够有自己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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