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驯:名门闺秀的她,直到八十余岁,夫君俞平伯还为她作情诗

作者:山佳
01
今天的这位女主,姓许名宝驯,是国学大师俞平伯的夫人。说来有趣,如同《红楼梦》中的宝玉与黛玉,两人也是姑表亲。即俞平伯的母亲,正是许宝驯的亲姑姑。如再追根溯源,那么许宝驯的奶奶,正是俞平伯曾祖俞樾的女儿。可见,俞家与许家,联姻多年,亲上加亲。
许父许引之,曾任高丽仁川领事;幼弟许宝騄,是西南联大的数学系教授,同时也是民国政府首届81名院士中的一员。许宝驯呢,名门闺秀,从小饱读诗书,温婉端庄,并通晓诗词,谙熟《红楼》。
1917年,许宝驯嫁给了小她四岁的表弟俞平伯。虽说两人是近亲结婚,但一辈子相亲相爱,携手相伴65年。百度一下,结婚60年,叫白金婚;结婚70年,称钻石婚;而65年,则是星彩蓝宝石婚 ,长知识了。
许宝驯,嫁入俞家。从一个名门,进入了另一个名门,开启俞家夫人时代。
这俞家,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俞家三代皆为大师。
俞樾,是俞平伯曾祖,为曾国藩弟子。当年,因一句“花落春仍在”,受其赏识。后来,俞樾致力于学术研究,被称为清朝考证学的最后一个大师,还是章太炎、吴昌硕、陈汉章等人的老师。

俞平伯与曾祖俞樾

吴昌硕的高足,为考古学家朱谟钦;而这位朱先生,正是张充和在合肥的老师。这样一论,年轻的张充和,还是俞平伯的小师妹呢。
俞平伯的父亲俞陛云,才气逼人,精通古诗词,曾为名列第三的探花郎。这水平,太厉害了吧。
俞平伯,生于1900年的腊八。出生时,上有三个姐姐,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受到曾祖的喜爱。俞樾老先生,亲自教曾孙读书。这起跑线,叹为观止。
据说在俞平伯7岁时,所读过的线装书,摞起来比他的人还要高。可见,俞平伯的旧学功底,非常人所及。

俞平伯与曾祖俞樾、父亲俞陛云

02
那个时代,讲究出国留学,俞平伯也不例外。在北大,他与傅斯年,既是同窗,又是好友。两人一起赴英留学,这让俞家上下老少很是放心。
1920年1月,结婚三年后的俞平伯,远渡重洋。一路上,写给爱妻的诗作不断,家书报平安。
可是入学两周后,俞平伯就突然离去,这令充当“监管者”的傅斯年,着实惊慌失措。终于,在一艘轮船上找到了俞平伯。原来,异地他乡,相思难耐,再加上餐饮、住宿、一切的一切,都不合甚意,于是决定返乡。
傅斯年苦苦相劝,要求俞平伯继续留在英国学习。但俞平伯早就下定决心,去意已决,傅斯年只好黯然作罢。
俞平伯因为相思,而弃留学一事为儿戏,这都成为留学生朋友圈中的笑谈。
外孙韦柰长大后,曾就此事问过外婆许宝驯。只见许宝驯淡然一笑:“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钱,哪里会是为我呢?“
许宝驯口上春秋笔法,实际上,俞家真不差钱。想当年,俞平伯考上北大,父亲就决定举家北上,买房置地,那种大手笔,想想都能猜到。
据妻弟回忆,姐夫俞平伯回来的那天,一切就好似平常日子,家人也无甚惊讶。姐姐许宝驯,更是风轻云淡,回来就好。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正是许宝驯这种平和的性格,包容着俞平伯,以致于在俞大师身上,总也褪不去那股“孩子气”。
在清书教书,中文系系主任为朱自清,也是俞平伯的好友。在朱自清日记中,有着几次记载,俞平伯向他提要求、涨工资的事情。俞平伯学术水平够高,就因缺少了洋墨水加持,以致在薪水上吃了亏。这,自然归咎于俞大师年轻时的任性了。
03
1937年7月28日,北平沦陷,俞平伯因有年迈老人需要照顾,不能远离。此后,日本人多次表示希望俞平伯与他们合作,均遭拒绝。老师周作人,从中周旋,否则,他很有进班房的可能。
在北平文化界,俞平伯与周作人关系最密,在西南联大的好友朱自清担心他步周作人后尘,给他写信,希望他洁身自好。
妻弟回忆——此期间,兄淡泊明志,清操自持。周作人为伪北大文学院院长,后且出任伪教育督办,与平兄师友至交,而始终未以一言相浼,盖知之至深。
沦陷八年,俞平伯在私立中国大学任教,薪水微薄,家中生活十分清苦。屋漏偏逢连阴雨,家中又连续两次失盗,衣物丢失殆尽。
妻弟记得——
余亦咸经济困难,余妇乃有在家创办交卖会之举,取家中及亲朋处之无用旧物标价售卖,酌取手续费。姐后亦仿行,古槐书屋曾为货场,平兄且曾亲为记账。
东城的老君堂寓所,那是俞平伯曾祖俞樾、父亲傅陛云住过的老屋。屋宇数楹,极为宽敞。满庭古槐,绿荫遍地,幽静极了。此时,古槐书屋成了热闹之地,先生、夫人联手操办交卖会,实属无奈之举。
万取千焉,千取百焉,其实皆什一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岂曰小补之哉。
外孙韦柰问起外婆往事,外婆说:“那阵子可真难过,终日提心吊胆。给日本人做事,情况当然会好得多,但是,当汉奸则不可,你外公是对的。“
知夫莫若妻,妻贤夫祸少,许宝驯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是夫君的贤内助。
04
1921年春夏之交,俞氏夫妇住在在杭州城头巷。历时三个月,俞平伯写了《红楼梦辨》一稿。一天,他带书稿出门去看朋友(也可能是去出版商那儿交稿)。傍晚回家时,只见神情发楞,若有所失。原来他乘黄包车,把书稿放在座上,下车忘了拿,等到想起去追,车已远去,无处可寻了。
夫妻二人,木然相对,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许宝驯深知,自己的夫君,为此书花费的时间精力,甚多。如果此时,她再加以埋怨、责怪,自然是火上加油,得不偿失。单纯避而不谈,又有桩事情堵在心头,真是两难。
天遂人愿,事有凑巧,几天后,顾颉刚(或是朱自清)来信,说一日在收旧品的摊铺上,赫然放着一堆文稿,竟是老友“大作”。惊诧之余,花钱买下。就此,书稿“完璧归赵“。
生活本是一出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1954年,没想到这部失而复得的书稿《红楼梦辨》,加入俞平伯三十年来的其他论述,改名《红楼梦研究》后,竟成了众矢之的,遭遇了大批判。这是一次“所有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都受到极大震动”的政治运动,俞平伯也因此成为唯心主义的代表。
自此,在全国范围内,俞平伯因“红楼”而暴得大名。
多年后,许宝驯偶尔对外孙韦柰提及当年的情况,也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那时我和你外公都很慌,也很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往日的朋友都很少走动。我很为他担心。但总算还好,过去了。
实际上,许宝驯经过那次运动,始终心有余悸,多次劝俞平伯免谈红楼,甚至当家人聚谈,夫君兴致来了大讲红楼的时候,夫人也总是念叨:“你就少说几句吧!”
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有几个没经过千锤百炼、几蒸几煮呢?想想看,都令人心有余悸。
05
1966年,文革爆发。1969年11月,俞氏夫妇,下放到河南信阳罗山五七干校。
本来许宝驯作为家庭主妇,完全可以不去,毕竟皇城根下的条件,相较于偏远农村,要好很多。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年近七旬的许宝驯,毅然决定陪伴丈夫前往。
临行之日,妻弟赶来送行,六目相对,四顾凄然,不知今生是否还有重逢之日。
住在包信集,俞平伯经常要走20多里路到大本营所在地东岳开会。那段路,坑坑洼洼,无一寸平地,逢雨雪则是一片泥泞。俞平伯每去开一次会,往返路上就需近五个小时。
许宝驯回忆那段生活时,经常提到他夜走雨路的往事。她说:“走过东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说拔不出脚,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袄被雨水浇透,冰凉潮湿不说,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
几经搬迁,俞氏夫妇来到东岳集,住在农民家一所简陋的茅草房里。外孙韦柰去看二老,简直被惊呆了。他描述:那间屋,长仅二公尺余,宽不足一点五公尺,有门无窗,四壁透风,门以芦席为之,且关不上。
整整一年,俞氏夫妇生活在这里,用一个洋铁皮铸的小茶炉烧开水,拿着脸盆去水塘打水;卖柴、卖鸡蛋的小贩破门而入,不买不肯离去;房东散养着的猪,在他们屋里跑来又跑去……
即使这样,俞平伯依然谈笑风生,作《外孙韦柰来访》一诗——
祖孙两地学农田,北国中州路几千。
知汝远来应有意,欲陈英力起衰年。
1971年1月,俞氏夫妇回到了北京。俞平伯说,我们离开北京,就没作再回来的打算,有老死他乡的准备。显然,能平安返京,实属意外。
其实,俞大师更应感谢自己的妻子;没有许宝驯的陪伴,阴风苦雨的日子,无处话凄凉。内心深处,该是多么凉凉啊。
06
俞平伯是个作学问的人,但并不是个书呆子。他喜爱昆曲,爱打桥牌,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俞平伯喜爱昆曲,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着妻子。妻子许宝驯有一副好嗓子,演唱起来字正腔圆,很有功底。她不但能唱,还能谱曲。其弟许宝驹的昆剧《文成公主》中,“远行”、“亲迎”两折的谱曲,就是她的作品。
夫人的喜好,自然也是俞平伯的喜好。其实,他并不擅长演唱,更多的时间是欣赏。当然,高兴起来,他也会唱上一曲,苍老、沙哑的声音虽有点儿“五音不全”,但味道却很浓。
1935年,俞平伯与清华大学爱好昆曲的同人结集“谷音社”。从此,他“曲不离口”,且潜心研究。学生吴组缃还记得,他请了一位年老的笛师,常常在星期日全家人都到圆明园废墟去呆一整天。
外孙韦柰总结,在外公、外婆的影响下,我们一家人,也谙熟昆曲。妹妹韦梅十几岁便登台表演,有《游园》、《惊梦》、《思凡》、《下山》等拿手好戏。她曾在康有为之女康同璧举办的赏太平花会上表演,外公由此写下“人宜击壤太平歌,雏娃舒绛袖,霜鬓兴婆娑 ”的诗句。
可是到了1982年,许宝驯的逝世,家中再也听不到唱昆曲的声音了。
07
妻弟回忆,吾姐生平为人,练得一种耐性,无论逆境顺境,从不急躁使性。晚年自号耐圃。在北平沦陷八年期间,兄生计困难自不待言。而兄既乐道,姐亦安贫……
夫人晚年取号耐圃,俞平伯也有所解释——
圃,古称从事园艺工作的人,她喜爱园艺,尽管后因年龄和生活环境所限,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她是热爱劳动的。仅讲圃字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耐,她身体不好,也没有什么能力,但她却有毅力,有韧性。没有她的那种耐力和她的支持,我很难说能经受得住“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其实在那时,我受的罪比她多,但正因为有了她,我才能坚持住。
1976年3月,夫人入院治疗。这是在俞平伯中风之后,因行动不便,不能常去医院探望,只能鸿雁传书。他的信,从询问病情,到家中吃饭、来客等琐事,无所不谈,便更多的是“悄悄话“——
本不拟作长书,不知不觉又写长了。昨日半夜里梦醒之间得诗二句,另纸写奉。我生平送你的诗不少,却总说不出你我二人感情之实况,因这我总不惬意,诗稿或有或否也毫不在乎。这两句用你的口吻来描写我,把我写像了(我想是非常像,你道如何?)就把这“双感情“也表现出来了。近虽常和圣陶通信,却不敢写给他看,怕他笑。只可写给您看看,原笺请为保存。上面的款识,似青年时所写,然已八旬矣……
——润民谈你近况已悉。早办手续,早些出院,就是我的希望。此外别无所嘱。你前信说“度日如年“,我现今当说,一日三秋盼君如岁矣!
两个月后,夫人出院回家,俞平伯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终日服侍,不离左右,端茶递饭,以至倒便盆,也由他包揽。看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走来走去,儿女们真想上前去帮一把,却根本插不上手。
1982年2月7日,当夫人平静地离去时,俞平伯就在她身边。他在日记中写道——
高龄久病,事在定中。一旦撒手,变出意外。余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次晨火葬,一切皆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梦。
几十年,夫妇二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已成了习惯。即便是在夜深人静时,也常从他们的卧室传出谈话声。俞平伯夜谈的兴致很高,往往是夫人熬不过,先他而睡着,方肯罢谈。
夫人的离去,令俞平伯落落寡欢,也只能呆对着安放在卧室里的骨灰,默默无语……
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逝世。
如今,俞氏夫妇二人合葬在北京西山脚下,满园桃树的福田公墓,上面是俞平伯生前亲笔拟好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许宝驯合葬之墓“。
时间就像个筛子,不停地过滤着你身边的人,只有相处的时间久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知道哪些人可以留在生命里,哪些人是可以渐行渐远的!生命可贵,珍惜筛子上面永远掉不下去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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