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秦之“暴”与美国之“美”

庄子是个妙人,他说:“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似乎先见到将来,会有一段关于方的争论。现在,方可大多方不可矣,“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问题好像分出了是非。但按照庄子的看法,方不可的,总还要方可,就像扔远了的蚂蟥一样,扭来扭去,总还要找一条新鲜的腿钉上去吸血。

这条新鲜的腿,原本只是一部电视剧。这部电视剧无论如何使人不满,总归是有一些热血在其中流淌的。放在当下,也颇可起到焕发血性的效用。血性自然是凝聚的,然而蚂蟥一贯擅于阻碍凝血,若是热血凝聚起来,如何能够顺利吸血呢?于是,就有了血与蚂蟥之争。在血,秦一统天下,居功至伟,虽“暴”而不必过分强调;在蚂蟥,秦的功绩在残暴之下,皆可不论,为免涂炭生灵,实在不应该统一。

亡秦之“暴”,历史早有定论。然而秦亡后,“成王”照例要痛斥“败寇”,证明自己“替天行道”,对方则是“作孽”,所以“不可活”;至于自己坑杀二十万降卒、“西屠咸阳”、“烧秦宫室”、“收其货宝妇女”,是否同为“作孽”,自然是不需要考虑的。而终究要唯我独尊的儒生们,也因此壮起胆来,报仇雪恨,要放大“焚书坑儒”的破坏力,并且作为亡秦无道最有力的证明,大书特书。想来这都是合理的推测,翻翻史书,诸如蒙元讥讽宋朝、满清嘲笑明朝之类,并不在少数。所以亡秦之“暴”,在咬牙切齿的时候,大概也有夸大的成分。

与这种咬牙切齿不同的是,那些死于战乱和徭役的平头百姓,只有一个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代为申诉,引起后世文人的悲歌。可是,即便孟姜女,杞梁之妻,也是从《左传》里借来的人物,她的丈夫杞梁本死于齐莒之战。齐国欠下的债,却被胡乱算到暴秦头上,可见这种同情还是有些随便,看起来就像跑龙套的,不能没有,上镜的机会却不多。在梦想红袖添香、一跃龙门的文人看来,这也不足为奇,实在说不过去,写首诗,也就可以交代了。

让我疑惑的是,现在距离亡秦已过两千二百年,六国“余孽”、秦汉儒生早已化作尘土,怎么咬牙切齿之流忽然冒出一大波?国家公祭日才过去十七天,那是三十多万南京亡魂的祭日,这些亡魂6见证了日寇残暴的历史。可我记得,十二月十三日,却没有这同一大波人冒出来咬牙切齿。所以我想问,在这一大波人心里,日寇之暴竟不如亡秦之暴吗?或者,在这一大波人心里,八十三年前的日寇之暴尽可以原谅,两千二百多年前的亡秦之暴竟至于不可原谅吗?

也许,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大波人可能忘了做某些事,譬如喝咖啡,而在看电视剧时,他们是喝着咖啡的,因为咖啡让人亢奋,情绪不免激烈。如果真是如此,恐怕也怪不了他们缺心肝。

有咖啡喝,当然是极为惬意而高尚的。若同时翘起二郎腿,和终于拿到绿卡的朋友,一起畅谈世界和平,那就更妙了。在这样一种妙境里,想到“打仗”二字都是大煞风景的,何况是大打特打而后才有的大一统呢?我不喝咖啡,与妙境无缘,有时不免胡思乱想,想到星巴克的故乡,美国。

据说美国国如其名,是现代文明社会的表率。而美国独立时只有十三个州,到如今五十个州,想必也是经历过大一统的。南北战争的伤亡人数超过一百万,不知道这算不算残暴呢?想必是不算的,南北战争的起因不是为了解放黑奴吗?高尚的战争有所牺牲,自然算不得残暴。

的确,美国从立国开始就是爱好和平的,爱好和平的国家如何会残暴呢?所以也不需要举出,被大一统到无家可归的二百五十万印第安人,是如何只剩下二十五万人的。因为托马斯·杰斐逊说得好:“我们是爱好和平的。但残忍的野蛮人反对我们拿走他们的土地,反对我们把他们驱逐,反对我们用残忍的手段将他们杀死。”

美国杀人都是出于“爱好和平”,因此九泉之下的二百二十五万印第安人,实在应该和大洋彼岸的另外数百万越南人、老挝人、柬埔寨人亡魂一起,歌颂美国之美。朝鲜人、阿富汗人、埃及人、伊拉克人、叙利亚人的亡魂,也都该如此。那些在新冠疫情中丧生的近三十五万美国人,更该如此。

如此说来,谈论亡秦之暴,显然不适合想到美国之美,我这样胡思乱想,真是毫无道理,难免会被骂上两句。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会被骂,我居然担心起台湾来。台湾终究是要被统一的。喝着咖啡、骂着亡秦的人,不知道会不会赞同美国“爱好和平”的方式。

蚂蟥是软体动物,一旦发现新鲜的腿,就会黏上去,在人不知不觉中,吸血。这也是一种“爱好和平”的方式。如果血凝聚起来,无法吸出,蚂蟥可以改喝咖啡。如果它运气好,忽然演化出声带,还可以骂骂亡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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