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食物:小苹果
广场边上的苹果园一定是在五十年代医院创立之初就种上了的。我小的时候,它们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苹果树了。后来尽管城市绿化的树木品种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上档次,但是那样的老苹果树组成的苹果园,还真是再也没有见过。
那个苹果园由几十棵高大的粗壮的苹果树组成,位于放电影的广场边上,在医疗区和家属区之间,是孩子们最方便去玩的地方。春天苹果花开得香气四溢,夏天苹果树枝上蝉鸣阵阵,秋天苹果树上一大片黄叶红叶,就是冬天光滑的树干上也依旧很适合爬上爬下吊着玩耍。
对,以上所述里没有苹果挂满枝头的景象,因为不等苹果挂满枝头就都已经被摘光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苹果在这些老苹果树上长到成熟。实际上在苹果花刚刚落下去,苹果刚刚形成一个小小的基本形状开始,大人孩子们都会不遗余力去摘苹果,摘下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不顾生涩地吞下去;哪怕因为太难吃而吐出来,也断然不会让它们继续长着,而把吃这个小苹果的机会给了别人。
其实很多时候饥饿的情况并没有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但是那苹果毕竟是一种吃的东西,而任何一种吃的东西在那个年代里都是不会在自然状态里待上多久的,都会被第一时间就一扫而空。刚刚过去十几年的瓜菜代的残酷记忆,使大人孩子都处于匮乏的惊恐之中;一切一切,只有吃到嘴里才心安。
六月的中午,我照例跑到苹果园里去玩。在烈日之下执着地向上仰着头,一棵树一棵树地找着。在密集的叶片之间,在一丛丛与果实的颜色形状都非常相像的叶子里,执着地寻找着任何一点可疑之处。
童年的执拗有着完全不计成本、不论代价的动物本能一般的偏执,反正就是坚信:我一定还能找到一个。
这样的寻找终于在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半小时以后有了结果。我分明在一处高高在上的位置里,看到了一个与叶子的大小形状都非常类似但是质感上的的确确又有着明显差别的东西!仔细看会发现,颜色略浅,发一些青,形状上也是有差别的,不如叶子圆润,不如叶子的边缘规则……我马上顺着在很矮很矮的位置上就开始分岔了的粗壮树干,噌噌噌地爬了上去,几乎是颤抖着将那个刚刚脱离开了花蕊、刚刚开始自己的成长之路的果实一把拧了下来。那种圆润但是又不很规则的形状和手感,都证明,真是一个苹果,一个历经多少波劫难而硕果仅存的苹果!我爱不释手地紧紧地抓在掌心里,在一种除了兴奋还是兴奋的无知无觉之中回到了树下。
得了这个大收获,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一鼓作气开始了又一轮地寻找。仰着早就酸了的脖子,瞪着因为分辨叶子与果实而持续紧张的眼睛,一脚高一脚低地在一棵又一棵树下盘桓。手里紧紧地握着那个小小的青苹果……
直到实在太累了,才又爬回树上,一点一点地享用这难得的收获。就在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吃这个苹果的时候,下面的广场上发生一件大事。在后来的记忆里,那小小的青苹果的酸涩的木渣样的口感,和这件大事紧密地联系了一起。
记不清是吃到第几口的时候才注意到下面广场上的喧嚣声的,扒开密密的苹果树枝,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看见很多人都在向广场跑。放电影的时候挂银幕的大墙墙根上,绑着一个人。从我坐着的位置,可以越过人头攒动的人群直接看见他因为被不断抽打而冒出血来的嘴、脸。
他是个小偷。
中午的时候跑到宿舍区,想偷一只鸡。在第一时间他就被逮住了,主家老太太本来已经扇了耳光,放了他。但是她家儿子回来听说以后,就觉着是太岁头上动土,是奇耻大辱,骑车去追。还真追上了,马上用绳捆了双手,然后系在自行车后架上,他在前面骑,那人在后面小步跑——这是那时候一种非常普遍的警察抓贼以后的羞辱性的展览方式。
这么带回院子里以后,绑到墙根的杆子上,像电影里对待被俘的革命者那样严刑拷打。不过那被打的人完全没有电影里的革命者的宁死不屈,一个劲的哀嚎,可能说完整的话:我向毛主席保证,再也不敢了,不敢了!后来就是一连声地叫:爷爷、爷爷;你是我亲爷爷!我求求你别打了,别……
在他的哀嚎声中,我手里的小苹果早就吃不下去了,表面上已经生了一层铁锈的颜色。
这场泄愤的私刑树立了打人者后来在孩子们中绝对的老大地位。在私下和公开的场合,他都被孩子们叫做“王子”,当然重音是在“王”上。有了这个称号就意味着他在这一带可以横行无忌了。孩子们恭顺着,大人们敬着,连工人民兵和派出所也都知道是硬茬,尽量不惹。
在漫长的殴打过程中没有谁出面劝阻,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没有谁为那个被绑着的偷鸡贼说过一句话。相反,很多人都自动地成了打人者的手下,连大人也成了他的手下——他一声吆喝,马上就有人屁颠屁颠地去病房里拿来了给病人进行电击治疗的电针!于是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人猛地一挺,面无血色瞪着眼睛伸着舌头抖着头发,手脚僵直地像是机器一样颤动了起来,然后就昏了过去。马上就兜头给他泼了一盆事先准备好的水,醒过来以后再电!这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无师自通。泼了水马上就有人小跑着去水管上接水去了,生怕耽误了这边的作业。在把盆往水龙头下一送的那个瞬间里,他有一个仰头的动作,似乎发现了在树枝之间藏着的我,吓得我赶紧把拨开的树枝轻轻地合上了。
我定定地坐在树上。那个小偷在被冷水浇醒以后再次面对电针的极度恐惧、拼命求饶的撕裂样的声音,还有血肉模糊的样子,使我手里的小苹果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那时候文革接近尾声,我已将近十岁。打人者和被打者在我眼里都已经是大人,不过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十三四岁。
当一种食物不再只是那食物本身,而融进去了只属于你自己的记忆的时候,你就长大了。而在什么样的记忆里长大,你自己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的。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