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参加家长会的两封信(2)

慧方:

昨天晚上继续到学校参加家长会。按照名单,天明的老师有班主任,有生物老师,有音乐老师,有宗教老师,有德语老师。小红这些天以来一直持续低烧,估计还是胆囊炎的问题,昨天晚上到了学校里面的时候症状达到了一定程度,浑身无力,结果只有她能看懂的名单上的一个老师被漏掉了,那就是德语老师。

按照桌子上的预约本上的顺序,我们等着的第一个老师是音乐老师。门口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了,左等右等不见里面已经进去的人出来,规定是十分钟一个见面的,这第一个进去的应该或者说肯定已经在里面了。但是大家左等右等,里面的人就是没有一点出来的迹象(其实要出来就出来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迹象,这个迹象就是大家的感觉,感觉进去的人待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应该出来了,后来果然就出来了,这临出来之前和平常无异的门上就成了似乎能看见什么的迹象的地方),前面排着的几个人都走了。小红开了一条逢往里看,只看见老师的一个拄在桌子上的胳膊。就赶紧关上了。问旁边的德国人,会不会里面根本就没有人谈而只有老师一个人呢,德国人一致认为那绝对是不可能的。言外之意是德国人绝对不会那么荒唐的。那么荒唐的只能是外国人(这后一点是我们自己感觉出来的言外之意,可能不是人家的本意)。可又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其中一个就开了一个逢儿,比小红开的那条逢显然要宽,开逢儿的动作也坚决和果断得多。透着一股本国人在本国做事的不怕。结果,她惊讶地发现里面果然就是老师一个人坐在那里。大家就都捂着嘴笑了起来。这反而给很多人在一起的场合找来了一点大家都很愿意其多而不愿意其少的轻松气氛。仿佛刚才受罪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已经走了的别的什么人。

按照顺序,现在排队的人里我们是第一个了,于是就走了进去。一见面,那老师倒很热情,和他冷冷地坐在里面等的状态大异其趣。音乐老师是一个胖子,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动作极快极多,很有活力,不时还要用手指扒住下眼睑做出一个圆睁双眼的的夸张动作。因为身体肥胖却又动作敏捷,所以言谈话语之间就有了那么一层滑稽的色彩。他说天明的音乐感受力很不错,还说中国使用的是1234567,他们用的是什么什么大约是五线谱,他经常把那个什么什么转换成1234567给天明,等等。整个谈话都可以说是热烈而活跃的,他的眉飞色舞和我们随着他的眉飞色舞而做出的礼貌的迎合使气氛融洽而欢快。但是出了门,他就又把门关上了。对于外面等着的家长们完全视而不见,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在门口小桌上的表格里看一看,选择下一个排队的家长进来。这就是音乐的清高吗?或者完全是出于一种习惯?也许可以归结为德国人的刻板。在任何场合下自己绝对是自己,自己绝对不对别人的事情进行干涉,这种干涉哪怕只是一种通情达理的询问。这种被我们很容易地归结为冷漠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冷漠,你一旦主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至少会有一种人道主义的理解和宗教感的基本关怀。

出来以后到旁边一家超级市场,给天明买明天去瑞士滑冰的食品。然后回家。小红身体状况在学校里的时候到了最糟糕的程度,浑身无力。持续的低烧使她精神萎靡。一家人靠在一起走着,沿着学校楼外缓坡上高大粗壮的松树之间的小径走回家,吃饭,赶紧又到了学校。

先到生物老师那里,看看和班主任约的时间到了,就跟后面的人说你先跟生物老师谈吧。到了楼下,正好班主任出来,看见我们就招着手。这是一个胖大的老头,满脸胡子。也很活泼,用天明的话来说是很“童气”,对于天明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物,而且人家在平常也多次照顾过天明,比如电影之夜活动里把睡袋借给了天明,我们提及这事,他说六月还有一次森林野营,天明还可以使用他的睡袋。我们送了他一个礼物,保定铁球(20日老师又把铁球拿到了学校问天明那上面的四个汉字是什么意思,那四个汉字是:富贵牡丹。天明用简单的德语给他解释了)。他捧在耳边听了听那悦耳的声音,脸上露出了孩子一般的笑。我注意到他在送走我们的时候并没有不露痕迹地把礼物藏起来,而是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放到了桌子上。

然后到楼上生物老师那里。他用汉语说“欢迎”、“你好”。两年前他到长春的德国汽车公司里的大众子弟学校教书,待了一年。这一说开就停不下来了,很明显,他对中国的那一年的印象太好了,有说不尽的话。他倒不是眉飞色舞的那种人,而是面无表情,心动脸不动的那种。对于中国他有着太多的美好回忆,从周游全国,到讨价还价;从吃的东西,到玩的地方。一一从容叙来,时不时地说上几个简单的汉语词。还说再过几年他还要回中国去。结果,一直到两个管理大楼的人来叫关门才算结束,他还不紧不慢地说着很高兴认识你们的话。他之喜欢中国,就像我们之喜欢欧洲一样,都是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环境里没有的东西。中国的美食,中国人对外国人的热情,外国人在中国的被重视,甚至还有外国钱在中国的特别值钱。他在中国感受到了在他自己的国度里感受不到的热烈气氛和被尊重被特别当回事的感觉。他心理上对中国的一往情深是很真实的,他甚至认为中国人为什么夫妻分居也要来德国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从一种外在化的语言上判断,他觉着德国太没有生气了。这一点我也有体会,正是我们平常所讨厌的人山人海成为了我们国家的特色,因为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在欧洲,那确实是很难出现的景观,只有狂欢的时候才可能吧。人这种动物,从本质上说更喜欢群居,更喜欢看见自己的同类,只要那同类是友善的,甚至是基本友善的,就可以接受。这个生物老师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就是天明第一次上他的课的时候,把整节课都变成了汉语课,自己兴致勃勃地说出一个又一个词,让天明订正。全班同学听着。这次在我们整个的会见过程中,他只字未提关于天明的学习的事情,说的都是他一往情深的中国。

这个学期的家长会到此结束了,下个学期天明还在不在这个学校上学,完全还是未知数。大部分老师在和小红说话的时候都会提及一个问题,就是你在德国待多长时间。言外之意是孩子在这里上多长时间的学,因为到现在为止天明还是一个客座学生,是不记其分数的。这是一个好学生组成的学校,是从小学里考一分到三分的学生里拔出来的。德国的分数1分最高,5分最低。现在天明在班上各科的成绩有好几门能得三分了。如果他能看懂题的话,拿1分或者2分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他说他喜欢这里宽松的环境,每天中午一点放学以后就不再上学,每天都不留作业,上课都可以讨论,老师总是和颜悦色,教学设备和教学环境一流(这句话是我给他总结的),等等。对于一个外国孩子来说,适应是急迫之务,但是适应之后的离开又将是很痛苦的,比之刚来的时候的不适应还要痛苦,因为掺进了感情的成分。在人从童年向少年的成长阶段里,有父母亲给他提供这样一种表面也许是一种情感痛苦,但日后一定会成为一种美好的记忆的机会,这大约就是他来德国的基本要义吧.

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巴德塞京根越发地寒冷,整个冬天都没有这么冷过,尽管莱茵河还是舒缓地流着,但是水面不是很大的湖都冻了冰。不知道秋裤为何物的巴德塞京根人即使再冷也只穿一条裤子,他们知道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巴德塞京根的春天就要来了,尽管比中国晚,没有中国北方的春天气息来得浓烈。一个有叶常绿的地方,新绿的到来总是比光秃秃的地方来得不那么扎眼的(德国的风景是美丽的,但是总也脱不掉一股阴冷的气息)。还没有学会对比这种细致的气候感觉的天明每天都快乐地加入德国孩子的行列,气候对他来说无所谓,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季节里他都会自动地寻找快乐。

东方2,19

节自散文集《我们坐在莱茵河拐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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