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芦苇
梁东方
芦苇在春天夏天没有花,它的花开在秋天,所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最经典的芦苇之花的描述。别的植被开花意味着新生命的开始,芦苇开花则意味着又一年的草木一生行将结束。
不过芦苇在初夏时节崭新的碧绿本身就像是花一样养眼,就很容易被人当做花来看待。因为和它在同一时期开花的很多花朵也都是绿色的,比如枫杨垂直向下的浅绿色的花串儿,比如五角枫和洋白蜡一样浅绿的扁平豆角,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要维护这时节绿色一统天下的夏日尊严,除了春末残存的一些蔷薇还在开着粉红雪白的花朵之外,绿色已经是大家默认的花与叶统一的颜色了。
当然这还因为芦苇的规模一般都很大,通常都是一片芦苇站在一起,不会是一棵,所以组成的色块也就很惹眼。反而是它们在秋天的白色絮状花朵不让一些人以为是花,尤其是河边绿道的管理者,总是命令园林工人早早地就将那些带着白色花头的芦苇悉数割掉。除了一些别的原因之外,也许,在他们头脑里芦苇已经在初夏开过花了,到了万物肃杀的深秋,别的草木都已凋零,它也就别一枝独秀了,割掉了干净。
不说这种值得商榷的审美观,仅仅是其潜台词就很值得玩味:在一些人的观念里,芦苇留给人的好印象,就是初夏时节里准备拿它们的叶子来包粽子的时候的那一片崭新的碧绿。至于说古往今来很多人都以芦花为美,世界上居然有地方专门在建筑物前面栽种上几棵芦苇,不仅将它们的发芽成长过程作为景色,更将它们深秋时节的花朵和所谓枯黄作为巧夺天工的自然雕塑,那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了。
芦苇在小满之前已经郁郁葱葱地开始了自己野草式的集体生长,它们占据的水域位置,因为多水,因为下面其实已经布满了芦苇连接在一起的发达根系,所以别的草也就很难争夺到空间,放眼一望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芦苇在并肩向上。
这样在一个视野里,所有个子都还不高,以人的视角还完全可以俯瞰的芦苇,不倚不斜,都根根向上,像是花蕊一样整齐有序的线条直指天空的景象,就是芦苇的花样年华,就是大自然在这个位置上画出来的一幅画。这幅画的线条鲜明,色彩鲜嫩,比之任何花朵的艳丽和铺展一点也不逊色。
现在距离端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等端午到来的时候,芦苇的叶子基本上就已经长成了,就可以擗下来包粽子用了。尽管如今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粽子,但是当年的新鲜粽子叶,也就是芦苇叶,才是这道美食的关键。只有在这时候用新鲜芦苇叶子包的粽子,色香味和口感才最正宗。
粽子的黏米沾了芦苇叶子的清香,那种季节的美食裹挟着大地植被的气息,让本地的水土以人类最容易接受的吃的方式和我们在又一年里的生命相结合的想象,同时也是事实,想一想就已经令人无限向往了。发明粽子的做法吃法的人的伟大,不亚于发明饺子的人。他们都是这个有数千年历史的民族的无名伟人,你哪怕想不起来还有发明粽子饺子这件事本身,也会一再陶醉在粽子饺子本身;这就是伟人的伟大之处,他不在乎你的遗忘,他只在渺远的天空里看着你已在因为美食而赞叹的时候微笑。
以前我不怎么爱吃粽子,在一年四季所有传统节日里的传统食品里,对于正月十五的元宵和五月单五的粽子从来都是应付一下,没有一点热情。远不像对月饼和饺子那么期待,那么念念不忘。
这固然是因为少年不知愁滋味,自己作为中国人的一生还没有展开,还没有渗透到这一方土地上的文化浸染之中去;不过,也可能有身在北方的原因。到南方才发现,嘉兴这样的地方居然是以粽子著称的。早晨起来街头上拿着一个粽子边走边吃去上学的孩子并不少见,而不仅粽子,其他包括年糕在内的黏米食品,吃起来也都相当可口。不过,还是粽子最有味道。因为粽子最贴近时序,真正是沾染了时令植被的浓郁气息。在多水的南方,芦苇是随处可见之物,取用方便,也就经常能保证新鲜,不会有北方的陈年旧叶或者叶子用过之后再用之虞。
真正用当年新鲜的芦苇叶子包的粽子,是水土与人的关系中又一种至关重要的、直接的媒介格式。这是粽子的真谛,也是芦苇予人的贡献;假如把这时候芦苇青青的如花般鲜嫩色彩也作为一种贡献的话,这就已经是贡献之上的贡献了。尽管通常人们不以欣赏这贡献之上的贡献为意,他们更容易接受直接的吃的形式。
我在开始炽烈起来的阳光在水面上形成耀眼的反光的季节里,透过浓郁的绿色植被,望见水边上这些规模硕大的芦苇丛的时候,总是要着意地多看上一眼,甚至会站定了凝望一下;就像整个春天里都曾经面对一种又一种的花朵时一样。我在享受眼目的愉悦和由此展开的想象的同时,也在计划是不是擗下一些芦苇叶子,尝试着包上几个粽子。到了这样的年纪里,文化意义上的条件反射很多时候和身体本身的条件反射已经形成了一种密不可分,也无需再分的紧密关系。你已经近乎完全地镶嵌到了这一方土地上,这一方土地上的时序表达的固定格式已经成为你自己的不由自主。
也许,真的是只有用这样千锤百炼屡试不爽的方式,才是对季节最好的讴歌,才能让人更长久地沉浸在时间轮转的陶然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