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梁东方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也许同名小说和电影看过的并不多，但记住这个有诗意的题目的人却不在少数。以小说理论家出名的福斯特，也以这部描绘爱情的小说而进入到了大众的视野之中。他所讲述的那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演绎的还主要是爱情的纠结与婉转，在他的那个时代里，风景还不是稀缺品，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也并不罕见。
不过，现在再谈论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如果将风景界定为自然风景的话，在如今的城市里已经越来越稀缺，越来越无缘于绝大多数人了。寸土寸金的土地利用与房地产开发原则，可以使一切自然风景消失殆尽；与此同时，那些房地产的名字偏偏为了推销而反其道而行之，就叫做“森林”“海岸”与“河畔”；孰不知这样叫起来就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让住在完全与这样的名字无关的小区中的居民们，又凭空多了一层侧身嘲讽的尴尬。
这种普遍情况使城里的人总是要定期出去旅游，去别的地方找风景，专门去看看人家的森林海岸与江河，看看人家的大地和山川。据说这样的旅游的频次与总人数，都是逐渐增长的。
这不奇怪，从自然中来的人，还是经常意识到自己在自然中的时候才会觉着舒服，才会有没有白活的价值感与愉悦心。设想一下，什么时候人们普遍可以从自己的窗口看出去就能看见风景，看见自然风景了，大约这样的专门去看风景的旅游的频次和总人数才可能会有所降低吧。
幸运的是，自己郊外的家就有这样可以看得见风景的窗口，连带着那房间也是可以“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了。
以前多次怀疑过：即使一个可以看见风景的房间所看见的一般来说也总是确定的风景，一成不变的风景，时间长了也还是会让人不以为然的吧。然而实践的结果却不是这样：且不说随着四季变化窗外的景色也在变化，就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一天两天之内，虽然一个窗口的位置和方向总是固定的，视野是一定的，但是通过这个没有被遮挡的角度可以望到，从而可以想象到的自然却是无限的。
大地和山峦都是活的，不是图画上那种永远不变的线条和色彩，它们在风霜雨雪之间的气息流转气象万千，什么时候也都有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够的不尽之妙。
楼前并无遮挡，但是感觉还是楼上更敞亮，主要是因为楼上的视野更远，连带着便也就觉着照进来的阳光更多。有阳光的时候，不愿意坐到阳光照不到的电脑桌前，以为那样就浪费了阳光。只有到能看见风景的窗口去沐浴阳光，才觉着得其所哉。
阳光晒着后背和后脑勺，逐渐温暖的好感觉以前只有野游的时候，在户外才偶尔能体会到。现在，在家里，就可以有这样全无遮拦的阳光明媚地照耀。晒着上午的阳光，从背后暖起来的好感觉正与春天阳气上升的节奏一致。
坐到阳光里去看一会儿纸上的文字，面对外面八九点钟的雨后的嫩嫩的骄阳和无比清晰的春天里的万千物象，情不自禁地就会移情。抬眼可见西山，西山上的山石、小庙。低头可见麦田，麦田的碧绿和无际。窗台上常有麻雀降落，轻巧地蹦跳，整理羽毛，头像鸡一样不停地点动，随时准备起飞。
这是个神仙位置，是近乎超越了人世之上的位置。
这样的细节，每个时间段都让人还在时间的进行中，便已意识到了它的美不胜收。当一一个人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正在厕身其间的人生状态已经就是美本身的时候，那它体会到的美则至少会加倍。
而坐在这能看得见风景的位置上的阳光里看书写字，也不是完全没有弊端：容易困。眼皮好像格外容易为阳光的重量所压迫，为外面风景的不尽之处的遐想所诱惑，导致它们恹恹欲睡地要合上、神思渺远地要合上……
自从生活里有了这样的窗口，这样能看得见风景的窗口，我就不再像原来住在城里那样经常四处去找风景了；而是自然而又坦然地接受定居者所见的风景总是有限的宿命。不再试图打破这个宿命，以前那种在一个好的季节要尽量看到最多的风景的冲动，自然消失了。
这才意识到，这能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不单是用来看风景的，更是为了满足心安的理想的。至少对自己来说，在看得见风景的地方，才会心安。
坐在这个位置上成了每天不睡觉的时候的最大期望，一坐一天也依旧心怀渴望，渴望每天早晨起来重新坐到这里。坐到这里看一带不远的山脉起伏，看山脉前的大地麦苗新绿，看新绿的麦田之间道路纵横，看每条道路上几乎都是等高的杨树树梢一尘不染的鹅黄翠绿，甚至连远远的热电厂的烟囱里笔直地升起来的白色烟气，都有了一种点缀整个窗外画面的神奇作用。
在这个神仙位置上，并没有看那本叫做《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小说，而是随手抓了一本麦克尤恩的《水泥花园》；这个布克奖等文学奖项的得奖专业户的作品，使人有了久违的自由阅读而非工作阅读的快乐。尽管他对极端状态下的少年心理刻画，其实意在揭示人类面具化生活的底线真实……
这个位置具有可以让任何一本书都被耐心细致地读起来的神奇功能，这源于阅读者的心安心静、再无他想，只在当下的好状态。这样的好状态让人不由得就笑了：手忙脚乱地既想看也想写还想遥望，最后不得不自我妥协，将这几种最想做的事情穿插进行，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有那种阅读或者书写过程中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到了文字世界中去的时候，突然为外面的风声，或者是鸟窝里的大鸟小鸟的一声鸣叫而“惊醒”的时刻，让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试图去看看那发声的所在，这样的时候，就是生活的化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