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笔记:皇罗禅寺的红花蕊木
梁东方
在水域面积阔大的阳澄湖地区,在因为深入湖中的陆地形状而来的所谓“美人腿”的起始地方,透过茂盛的树林可以在空中望见一座巍峨的高塔。那高塔在以平坦的陆地和广阔的水面为主要地理特征,而所谓几层楼高的蟹坊也并不遮挡天际线的本地,非常醒目,像教堂的尖顶一样,以一种非常直观的建筑与自然的凌云之高的罕见关系,很自然地就会吸引人寻找通往那里的路。
拐弯过去,立刻就离开了车流滚滚的公路状态,而进入到了树木夹峙的古旧的安静里。在种着玉米水稻黄豆和碧绿的小菜的田地中耸立着的,就是水草萋萋的河边的皇罗禅寺。
这个现在门口有很多人摆摊卖旁边田地里的青豆、玉米、南瓜之类的出产的寺庙,之所以带一个“皇”字,据说是因为当年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曾经在这里住宿。于是从规格和建筑样式中就有了诸多只有皇家才被允许的特征,而其在现代更为著名的是《沙家浜》故事的原型发生地,也就是说阿庆嫂掩护抗日军民的故事发生在这座庙里。
阿庆嫂的人物原型沈菊英和儿子陆义,都曾经在当时还是一座庵的本庙活动。他们被叛徒出卖而牺牲以后,被苏州军分区命名为“母子英烈”,儿媳石雪珍在丈夫和婆婆遇害以后继续从事革命工作,被称为当今阿庆嫂。
可惜的是,即便有过如此壮烈之事,这座当年香火旺盛的宗教建筑还是在那著名的十年里被拆毁了。现在所见自然都是改革开放以后恢复出来的,恢复出来的建筑规模和格局想必在相当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历史,不论是建筑开间还是高度,技术上的进步和工艺上的先进都让现在呈现出来的寺庙非同凡响。当然,庙宇总是有庙宇自身的一般建筑格局限制的;但在这样的格局限制里的某些创新,某些现代感就已经让人觉着耳目一新。比如殿宇与殿宇之间的广场的格外宽大,比如大殿旁边转角处的半亭半屋式、半封闭半开放的读经处。
像大多数寺庙一样,皇罗禅寺虽然顶着一个和皇家有关的寺院大名,但是对于外界、对于普通人、对于可能的信众甚至不可能的普通人也都是完全开放、不设限的。这不仅体现在不要门票,不设保安,更体现在门前的广场上任周围的村民利用游客聚集的条件做些小买卖,体现在对每一位走进寺庙的游人都取了一种接纳和安详平和的态度……
在所有这一切之外,我们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整个皇罗禅寺内外,在桥栏护板下面、地板缝、石头缝、建筑缝隙里,到处都生长着一种类似于草又比普通野草的茎秆要硬挺一些的红色花朵。这种红色花朵本身的盛开方式和颜色性状等等,都远不及它们所从生长的地方更令人惊叹:它们居然就可以从貌似没有什么缝隙的建筑构件的石头缝里,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么茁壮地生长出来。观察了一下,再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草和花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了,似乎只有这种红花是唯一具有这样钻石头缝的本事的。
立刻在小程序里查了一下,这种花叫做红花蕊木。其复杂的从属关系是这样的:植物界——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合瓣花亚纲——龙胆目——夹竹桃科——鸡蛋花亚科——萝芙木族——蕊木属——红花蕊木。
只是介绍里说它可以高达三米,这与皇罗禅寺里所见的这种花的性状似乎不一样。莫非是因为它们在这里都长在石头缝里才最高不过三尺?说是石头缝的恶劣生存环境限制了它们的身高吧,但仔细看,每一棵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红花蕊木都很茁壮,都丝毫没有营养不足、水分不够、土壤匮乏导致的衰败或者勉强。好像这就是本来应该如此的生存环境,这就是它们独一无二的生存定数。它们欣欣向荣的生长和盛开之间可能会有根茎不正导致的歪斜,却不会有扎根不住导致的半途而废。
这成了我们随后游览整个皇罗禅寺的一个重要线索,在台阶上,在大殿的柱础边,在通往僧寮和挂单处的路边建筑墙壁和地面衔接的地方,哪里哪里都有这种绿叶红花紫茎的红花蕊木。像是对人、对周围的万事万物的接纳一样,寺庙里对这种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花显然都采取了一种顺其自然的宽容态度,只打扫地面,不会伤及红花蕊木贴着地面的生长。它们成为对于寺庙氛围的一种重要营造者,它们成了整个寺庙的人事之外的一种很容易引人超拔的见证。生命的蓬勃和对蓬勃生命的顺应,在宗教意味的总括之上,总还有美学上的细节打量与人心的不俗荡漾。
寺庙当下的香火旺盛和超越人世,与其历史上的皇恩浩荡、英勇壮烈、起伏峥嵘,都被这小小的红花蕊木给连接了起来;红花蕊木成了一种直观具象的、可以将一切的一切都落实其上的物象。
拈花微笑的花一定就是它吧,尽管我们一直小心地一点也没有碰触到它。拈花之拈,和微笑之笑一样,只需在心里。
在寺庙拜谒甚至是一般景色游览之中,我们往往自觉不自觉地需要一种物象将骤然而至的自己与这眼前陌生的世界联系起来,使当下的观看和日后的回想都有所依凭,使附丽其上的纷纭意象有了属于自己的线索。在皇罗禅寺,达成这种连接的,是红花蕊木无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