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谷雨的雨
梁东方
谷雨的早晨,雨后湿润的田野里,麦子叶子上挂着引人注目的露珠。这一注目才发现它们已经长得那么高了,高到了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给大地铺上绿毯”的程度,而有了麦浪的雏形。因为广袤的土地上大面积的麦田的茁壮成长,所以整个华北平原的乡间开始弥漫着一种近似森林草地的味道,加上这场谷雨时节的雨,就更加让这种味道里添加上了一层宝贵的湿润意味。
谷雨前夜的这场雨下得并不均匀,有的仅仅是地皮湿了一点,有的地方却已经有了积水的意思;在没有硬化的土路上,雨水完全渗透进了土地,土地的颜色由干黄变成了湿润的深色,踩上去却还没有到粘脚的程度,一切都恰到好处。上天总是能在适宜的时候,炉火纯青地制造出这样一切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来。而这种分寸感一旦被你捕捉到,就便是如坐春风的陶然。
天上的阴云因为有了一夜的雨的洗礼而完全透明起来,是那种透明的阴天,是那种与晴朗的天空一样宜人的天空。上午十点以后,阳光偶尔从云的缝隙里倾泻下来,温热的地温与之相遇,一瞬间就赶走了持续了一个早晨的寒凉。虽然仅仅一会儿阴云就重新遮挡了阳光,但是大地上的春末的和暖却是无法阻挡的。
收拾整洁了以后的村庄,人与自然的关系愈发令人羡慕;每个角度都有成为画面的潜质。村庄上空已经被新生的树叶灌满了的树冠,将从去年秋天以后光秃秃的枝杈全部遮挡了起来,隐蔽其中的啁啾鸟鸣大多传之不远,只有一种很嘹亮又很沉稳,似乎完全不以眼前的景象为意的鸟叫,显得格外突出;它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才会有回音,抑或是另外一种同类的鸟儿的遥远回应。
这种以整个大地为自己的声音场地的鸟儿,像是布谷,但是叫声又没有布谷鸟儿那么欢快,它更沉稳,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自己在咕哝,但是这种咕哝的气场很大,成了整个春末的大地上的伴奏。
有这样的伴奏,大地就显得格外安静。阳光之下阴云之下麦地地头上的一点早长的大葱,白头翁一样的头顶上的葱花也像是在和身边已经开始长老了的菠菜一起静静地聆听。聆听这种鸟鸣,聆听被这种鸟鸣衬托出来的安静,以及偶尔从不远处的高架桥上骤然驶过的高铁列车的呼啸。
高铁列车的声音在这个环境里当然属于噪音,但是因为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声音好像还没有完全来得及被人听清楚就已经过去了,所以也就不觉着难忍;甚至觉着它已经是环境的一部分。
在这山前平原著名的产麦区年复一年的安静里,高铁作为一种新加入没有多少年的时代音响,因为不分季节不分时序又高高在上,在半空中骤然而至一掠而过,所以已经连这谷雨时节里安静地咕哝着的鸟儿也已经处变不惊。还有季节,还有麦田,还有高高的树冠可以栖身,它们对人类的最基本的要求也就可以得到满足了。
高高的树冠笼罩下的村庄已经被一揸多长的麦子簇拥着,逐渐进入到了麦浪中的大船状态。漫步在这样的大地上,村庄上空的鸟鸣既吸引了你的耳朵也吸引了你的视觉,让你不由自主地努力在墨绿的杨树和紫花的泡桐中去分辨它们确切的位置。虽然这样的寻找从来都是徒劳的,但是我们还是禁不住要寻找。寻找本身也是喜悦的一种表达方式,含蓄而不张扬的表达方式。这是我们在春天里手之足之的舞蹈的一部分,是我们在大地上漫游着的时候的无上的喜悦的自然流露。
这样时而骑行时而步行着穿行在大地上,走过水塔上的高音喇叭里正有村干部用纯正的本地话广播的村庄,走过正在收摊儿的集市,走过趴在地上的一只狗守着两个老人在自家门口的凳子上专心致志地下着象棋的日常生活场景,走过被铁丝网密集的圈围起来的南水北调的河,走过重新被透明的阴云笼罩住的美妙的谷雨时节。洇湿了眼睛的,不仅仅是重新飘下来的雨线,还有因为被雨水再次泼洒而显得更加黑绿的麦田。
雨衣就夹在车子后椅架上,但是在谷雨的雨中,没有一点想穿上雨衣的意思。在宜人的寒凉之中,被谷雨的雨打湿了的眉梢眼角,一切的一切,才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