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持续雾霾中的一个空档儿
梁东方
雾霾日复一日,等待雾霾结束已经是遥遥无期的奢望。
不过同样是一天天的雾霾,终究还是有所起伏,有的时候稍微小一些,或者是实在感到太过压抑,就还是一定要出去走一走的。防护措施做到最严密,帽子手套围巾口罩,尽量不让那看不见的有毒微小颗粒直接钻到身上来。心理准备做足以后,迎来的却是意外,是惊喜。
因为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十公里外的大地上的时候,雾霾居然已经到了视觉可以忍受的程度。当然不是雾霾散了,仅仅是城里的雾霾更严重而已。污染跟着人走,聚集的人越多,雾霾越严重;越是人烟稀少,少有人光顾的所在,雾霾也就相对要小很多。
不管怎么样,这样的意外,是意外的惊喜。让人很兴奋,很兴奋地庆幸又出来对了。躲开了城里那更严重的雾霾,哪怕只是半天甚至一会儿。
尽管大地上已经是一片萧疏,除了麦田,就只有白菜地还绿着。这一大片菜地边上停了很多车,人们纷纷跑到大白菜地里去搬那些收获以后菜农不要了的白菜。那些菜虽然看上去很是碧绿青翠,但往往是没有心儿的,没有将心儿长实的,也就是无法储存的。
一个窈窕的女子抱着一棵这样的白菜,沿着路边走过来,与我的车走成正对的时候,便不太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地里捡菜虽然是大家都在做的事,但是毕竟是在无偿地获取别人的劳动果实,似乎总是还有点与正常逻辑与道德有所违拗。
看到河边公路上都有洒过水的痕迹,洒水洒得非常均匀,而且非常长远,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洒的水,这是夜里下过雨。
而大地上的雨都已经被吸收了,所以空气里有一种湿润的意思。干草上的土也都冲掉了,难得的有了某种清新的味道。鸟儿翩然地飞起落下,成群起降,在结满了草籽的棕色的蒿子和白色的茅草之间,啄食着上天赐予它们的,冬天里的粮食。
喜鹊因为身体比较大,是不能站到草枝上去的,麻雀身形很小,站上去虽然草茎也会摇摆弯曲,但终究还是可以站定了啄食一番。这就形成了一种天然的优势,好像所有的草籽儿都是给麻雀留着的。喜鹊只能站在光秃秃空无一物的树枝上去,端详着,偶尔抱怨几声。
麻雀们是一群不管不顾的孩子,对于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愉快里。它们像是水里的鱼群一样,骤然而起又骤然而落,用集群的方式在空中做着很有形状的舞蹈,哪怕是那些稍微落下了一点儿的麻雀的急急追赶,仿佛也都是预演之中有意的安排。
麻雀们稍有风吹草动就集体起飞,集体起飞的时候会有“轰”的一声,是所有的鸟儿在同一时间里一起振翅形成的强烈气流冲击的声音,也更是这些小小的精灵们本能的惊叫,抑或不无夸张的欢呼。
然后又因为无法释怀地面上的草籽美食,马上就会在稍微远一点的另外一片草丛之上集体落下。在冬天寂寥的大地上,它们是少有的依然活跃着、依然津津有味地奔忙着的生灵。它们是一群玩疯了的孩子,跑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一边跑一边喊,谁也拦不住,谁也阻挡不了。
沿着这些麻雀们的舞台的台口,在中午的湿润的阳光里,行走在冬天无人的大地上,行走在曲折坎坷的土路上,一时忘记了这是雾霾沉重的日子里的一次挣脱式的逃逸,而像是重新拥有了春秋时节好天气里漫步大地的由衷愉快。
走过树枝联合起来在空中形成了红云的色彩的桃园,走过锈色的叶子落满了地面的梧桐苗圃,走过农庄墙根下温暖的小径,走过河滩地上杨树林中起伏的野路;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只有冬天里才会有的那种万物收敛以后无微不至的沉静。
丹参收获以后,沙土地已经翻耕了一条儿;一个汉子在地里一边走一边捡着耕过以后翻出来的暗红色的丹参的根,被割断的残根。我们也不由自主地下去捡了几根儿,好奇地研究着这种中药的柔软饱满的质地。他已经走过来了。打招呼,他黑着脸,很不情愿地回应了一声。
我们意识到这是他的地,赶紧说我们捡的给你。他却说什么也不要,反而说你们捡吧,捡吧。不劳而获地抢夺胜利果实总是让人生厌的,作为一种趣味的观赏和玩耍式的参与,或者可以另当别论。
这让人想起,想起刚才在路边见到的那个抱着白菜走过去的窈窕女子的不好意思。人类一切靠着劳动培育出来的果实,都有着自己不容侵犯的价值和尊严。在貌似无人的大地上,在间或出现的荒草野花之畔的每一片耕作和每一片种植,都是这种价值和尊严的集中之地。在早已经不再是物质极度匮乏了的时代里,让哪怕是废弃的蔬菜和中药根茎依旧废弃在大地里,可能更接近于自然逻辑的王道。
遵从自然的和人化的秩序,是大地上万事万物的美的基本路径。像植被和麻雀一样,只沿着自己的路数做最自然本分的生发,才是世间万事万物之美的根本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