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笔记:春末夏初的风

梁东方

我们对大多数季节的转换都刻骨铭心,比如由秋而冬,比如由冬而春,比如由夏而秋,但是又对另外一个季节的转换往往无感,就是现在这由春而夏的时候。这是因为春末的舒适与夏初的舒适之间虽然逐渐在产生变化,但是还都在舒适的范围内。不太冷不太热,万木葱茏,而花花朵朵也没有完全绝迹。马兰洋槐与蔷薇月季这些很难完全说是春花或者夏花的花朵们一起开放着,而国槐的嫩嫩的黄叶则既是叶也像花。依然带着春天的萌生之态。对于在植被之中寻春的人来说,依然还有从初春踏青的喜悦绵延下来的余韵。

四月的最后一天,刚刚丰隆起来的树木灌木在第一次具有夏天味道的大风的吹拂下,卸去了去年的枯枝,落到地上才让人惊讶地发现原来看上去满树葱茏的新绿之中居然藏着这么多的枯枝:枯枝都落到了地上,长长短短密密麻麻,没有一枝是还有生机的,没有一根是带着叶子的。

卷天彻地的大风将雾霾驱散,也将春天的朦胧去掉了。灼热的阳光突然直射无碍地让大地上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它的威力之下,第一次预告了夏天的到来。春天到此行将结束——尽管在风中,在没有阳光的位置,比如桥底下,还相当凉爽,乃至是凉。

风里有被成为悬铃木的法桐所悬着的那个铃铛一样的绒球的碎屑,它们被强力地吹到眼睛里来的时候,有特异的麻麻扎扎的感觉,带着一股树脂的药腥。

在这样被季节里的物象笼罩着的时刻,骑车到河边自由地行走和坐下,思绪也就同时被解放了出来,好像是在长途骑车旅行途中,可以随意行止,可以随意观看。到河边来不只是走路,而是放下全部身段,自由地走走停停,写写笔记,听听音乐,任思绪飘扬飘扬。

这属于自己的独特的任思绪飘扬状态,就是骑车漫游状态,它几乎比任何其他的时刻都更让人愉快,不管有没有风。

桥下有长椅,桥下没有阳光,没有阳光也有周围的反射光,这些均匀的反射光下,是正好可以看手机屏幕的柔和亮度,于是桥下就成了人们看手机的好地方。在那几个固定到桥下抽打陀螺锻炼的人到来之前,桥下都是安静的。

风剧烈地扭曲着高处的树冠,让地上的影子随着疯狂摇摆。柳树行子里,一个穿着绿色的工作服的园林工人,完全无视这风的狂暴,正在一丝不苟地用注射器给柳树的树干上的虫子洞打针,打进去的那种白色的液体大约是农药,散发着强烈的刺鼻气味;注射完了,用一个小小的铲子铲上一点胶泥,把虫洞封死。

几个孩子在河坝上互相追逐着,手里的喷水枪和抄网是他们的武器。孩子是不管有没有风,阳光是不是剧烈的,他们不计功利的玩耍天性既是心智不健全的表现,也恰恰是健康成长过程中的自然而然。

一个男子用网从河里弄了一条鱼出来,鱼被烂泥裹着,隐约能看出鱼的形状来,已经死了。那个人意犹未尽,跃跃欲试地要再弄上来一条鱼似地在岸边徘徊着。

一个女人在台子上整理着刚刚挖回来的野菜,她男人过来让她整理一下钓鱼竿上的鱼线,他们的电动自行车并排放在河边,也像是一家子一样,肩并肩。

春末夏初的风,不管刮得多么大,也已经与春天可以卷起漫天尘土的沙尘天气不同,也与夏天带来雷暴的大风不同,它毕竟是在总体宜人的季节里的,行经的路线和还有分寸的力度所表现出来的更像是清道夫的某种品质:让去年的枯枝败叶掉下来,给今年新生的枝叶腾出空间,让旺盛的生机由此踏上崭新的生长之路。

所以在这样的风里,不管是人还是植被,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都继续享受着它所带来的一切。这是一次物候的盛大仪式,这是一场看得见的时序转换:乘着这场最后的春风,乘着这场第一次的夏风,在这个现场以及无数类似的自然场景里,所有的乔木灌木树花草花,所有的人,都顺畅地跨过了季节的门槛。

那些不在自然现场的人们,便错过了。他们只会在某一天一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越来越热的夏天。他们丢掉了时间之中的重要段落,错过了季节中的一节至关重要的变化,他们不管有什么样的人间的理由,也都掉落了一段人生中直观重要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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