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无字,不代表当年也无字:谈谈海昏侯墓出土的三枚玉印

刘贺这一辈子,有两次比较重要的出行。第一次是元平元年(前74年)18岁的时候去往长安,第二次是元康三年(前63年)时前往他新得的地盘海昏侯国

前一次,刘贺的身份从昌邑王变成了大汉天子,这一次,他的身份从非帝、非王、非侯、非平民变成海昏侯。前一次的心情也许有些振奋,这一次的心情我们很难揣测。

车辚辚,马萧萧,一支长长的队伍从今天山东的昌邑出发。刘贺过去几乎所有的人生都停留在这里的王府。如今他不得不去往陌生的南方。离开他生活了快三十年的昌邑,告别熟悉的故城,告别父亲的埋骨之地。不知道马车上的刘贺有没有回头,不知道他有没有暗暗掬一把沉痛之泪。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人生最后一次隆重地出远门了。

从北方到南方,千里迢迢,赶往那个陌生的海昏。后来,他在海昏一住就是两千年。后来,人们发现了他的墓,还在墓里找到了他的三枚玉印章。

海昏侯遗址博物馆的视频展示

(一)“刘贺”与“大刘记印”

刘贺在海昏没有多少故事,直到去世之后很久,人们才发现了他在鄱阳湖畔的这座大墓。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早已不是大汉世界,而这位曾经坐在皇位之上的天子,仅存下来几颗牙齿

人们在这个大墓中发现了一方玉印,出土于墓主遗骸的腰部位置。这枚印章帮助考古工作者认定了墓主的身份,因为印章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刘贺”。

当然,就算没有这枚“刘贺”玉印,一样也能认定这座墓葬的主人是他。有刘贺被封为海昏侯的文献资料,出土了“南藩海昏侯”的奏牍,有“南藩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的墨书金饼,再根据这墓葬的规模,墓主的身份呼之欲出。但有了它,毕竟能证明得麻利一些。所以它被称之为“认定墓主身份的关键证据”。

印钮的造型,过去认为是鸱鸮,现在认为是幼螭

除了这枚“刘贺”玉印以外,海昏侯墓还出土了一枚“大刘记印”的玉印,“大刘”表示墓主是汉室宗亲,印钮为龟形。西汉时有明确的官印等级制度,不同的材质、印钮、系佩之绶带代表了不同的身份地位。应劭《汉宫仪》中说:“诸侯王,黄金玺,橐驼钮。列侯乃至丞相,太尉与三公,前后左右将军,黄金印,龟钮。中二千石,银印龟钮。”这样看来,即使“大刘记印”应当是刘贺的私印,但汉代时私人所雕刻的印章也多从官印规制,这枚玉印上方圆雕龟形印钮符合刘贺列侯级别的身份。而上文所谈到的“刘贺”玉印以幼螭为印钮,似乎其代表的级别还超过了“大刘记印”玉印。

“大刘记印”玉印,龟钮,出于主椁室东室南部

(二)海昏侯的无字玉印

此外,刘贺墓中还出土了一枚无字玉印——它怎么看都是个“正经印章”,但它的印面上没有字。

在中国古代所遗留下来的文物里,该有字而没有字的特殊文物并不多,最著名的大约是乾陵的无字碑。但这枚无字玉印和无字碑显然有着不同的意义。

只看外形,这枚无字玉印和“大刘记印”玉印非常相似,材质和尺寸几乎一致,同样设有龟钮。不同的是,印面上没有铭刻印文,乍一看是个“白板”|。那么,刘贺珍而重之地把这枚无字玉印带进主椁室,意义在哪里

它总不能是个随手把玩的摆设。

感谢考古界人士费尽心力,为我们探寻了这一问题的答案。徐州狮子山楚王陵汉兵马俑博物馆的周黎、周波在《汉墓出土的无字玉石印》中进行了比较详尽、可靠的分析。

他们指出,目前已经发现了约 25 方无字汉代玉石印,其中海昏侯墓和满城汉墓各发现一方。从现有情况看,发现于男性墓葬特别是主棺室内的无字玉石印,印面长宽多在 2厘米以上,与汉代官印尺寸相似 ;而女性墓葬中的则尺寸较小,均在 2 厘米以内。

过去有人说这些无字玉印为“急就印”,因为下葬匆忙,没有来得及凿刻印文。这种观点似乎有一些天真。对汉代王侯而言,造墓乃是大事,早早就开始准备,绝不至于时间紧迫到连在玉印上刻字的的时间都没有。

周黎、周波认为这些无字玉石印所缺的仅仅是铭文,其他工序均已完成。以满城汉墓出土的无字玉印为例,通体打磨抛光,盝顶上琢制螭虎钮,印台四周饰阴刻云纹,工艺精湛,雕刻精细,以时间紧急为理由放弃最为重要的印文镌刻毫无道理

还有说法认为古人有意空置,以便带入另一个世界铭刻印文后继续使用。然而青岛土山屯汉墓 M147 出土两方玉质仿制官印,印面分别墨书“萧令之印”和“堂邑令印”,以示生前曾为萧令与堂邑令。

以此可以推测,第一,无字玉石印可能并非无字,只是墨书或朱书的印文脱落 ;第二,无字玉石印上所写的可能是象征身份地位的官职,为仿制官印

无字玉印,龟钮,出于主椁室东室南部

无字玉石印印文当为官职名称而非私印名章。在海昏侯墓中已经有了铭刻“刘贺”印文的私印,那么这枚无字玉印应当是记录身份地位的仿制官印。依汉代制度,官吏去任后须上缴官印,不能用于随葬,但可以另造仿制的官印放进墓里。

海昏侯墓这枚无字玉印的印文可能是“海昏侯印”而非“昌邑王印”。按前文所引的《汉官仪》,诸侯用橐驼钮,列侯等用龟钮。如果刘贺还念念不忘自己曾经有过的昌邑王身份,那么这枚无字玉印的印钮应该不止是龟钮而已。以汉宣帝对这位“废帝”的防范、监视来看,他绝不允许明明只是列侯的刘贺带着“王”的身份去往另一个世界。要知道,汉宣帝因为刘贺微微表露出对重新封王的期待,就直接削了他三千食邑,这件事见之于《汉书》

(孙)万世又以贺且王豫章,不久为列侯。贺曰:且然,非所宜言。”有司案验,请逮捕。制曰:“削户三千。”

由于这一类朱书或墨书的所谓“无字玉印”出土数量比较少,还很难推测出一些更细致的信息,比如:

按照汉代礼制,是怎样的身份、层级才能够以朱书或墨书玉印随葬

玉印随葬与汉代的神灵观念有没有联系,如果有的话,出于主椁室东室南部的这两枚玉印分别起到怎样的功能

我们可不可以认为,海昏侯腰间的“刘贺”玉印使用螭钮表征着墓主身份,承载着护佑刘贺升天的愿望,而主椁室东室南部采用龟钮的“大刘记印”与可能是“海昏侯印”的无字玉印的主要功用是镇地或镇墓

……

这些,还有待考古界人士更深入的分析。

(三)从长安到海昏

马车行走在老刘家的国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前所未有过的强盛的、富足的煌煌大汉,这是汉高祖“斩白蛇”、降暴秦,辛辛苦苦打出来的天下。八百多年后,白居易还写了一篇《汉高祖斩白蛇赋》:“乃耀圣武,奋英断。提神剑于手中,斩灵蛇于泽畔。何精诚之潜发,信天地之幽赞。”最后,汉高祖“气吞豪杰,威震幽遐。素车降而三秦归德,朱旗建而六合为家。”

这个天下,曾经是他刘贺的。

当刘贺坐在马车里,行进在无边广野上时,当他穿过一条条河流、越过一道道山梁时,当他想象着那个彭蠡泽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海昏国时,会不会想起在十一年前,自己曾经走过上千里路,奔向的那个恢弘的大城——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下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寤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

在这样一个福地,有无数巍峨华美的宫殿,这是大汉的王都,是世间最繁华之地:

“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放太紫之圆方。树中之华阙,丰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栋桴而高骧。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发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于是左墄右平,重轩三阶。闺房周通,门闼洞开。列钟虡于中庭,立金人于端闱。仍增崖而衡阈,临峻路而启扉。徇以离殿别寝,承以崇台闲馆,焕若列宿,紫宫是环。清凉、宣温、神仙、长年、金华、玉堂、白虎、麒麟,区宇若兹,不可殚论。”

这就是班固在《西都赋》中所描绘的长安,也是刘贺被干净利落地驱逐出去、再也回不去的长安。

我们今天对刘贺的几乎所有印象,都来自班固的那支笔。《汉书》不厌其烦地列举着刘贺的种种荒唐之举,在“秉笔直书”下,也能看出班固对刘贺的厌弃。班固一边歌颂大汉的风华,一边在《汉书》中毫不客气地勾勒出一个荒唐、无礼、冷漠、劣迹斑斑的刘贺。

刘贺反正不知道自己会被这样描写,班固出生时,他已经去世七十多年,早成了冢中枯骨。三枚小小的玉印,已经从姓名、宗族、爵位三个方面确定了刘贺具有的身份,这是刘贺生前大约就能确知的,他就带着这个身份入葬。至于后人评说,哪里是他能管得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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