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美好
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美好:费里尼与茱丽叶塔
费里尼从来都相信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不信去翻他的自传,“我们金婚纪念日,确切地说是1993年10月23日。这个日子对我的意义没有它对茱丽叶塔来得大。她在之前的好几年就开始提到这件事了。其实我实在看不出那一天比之前或之后的任何一天重要到哪里去。如果要让我选一天来庆祝,我会选我们相遇的那天。我认为这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女人可以让我和她一起生活五十年了。”
与如此不可掩饰的幸福相对应的是,他在说这话的一周之后就见到了上帝。于是,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幸福了一辈子,即便是死也是幸福的快感。
1.和这个女主角聊上一会儿
必须要承认这个话语间充满诗情画意的浪漫男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导演。而信奉天主教的费里尼其实小时候是钟情于马戏的,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马戏团,他从没想到过摄像机镜头里会发现如此斑斓的世界和妙不可言的爱情。在回忆录里,他说,“如果你看到一只狗把半空中的球给衔住,然后骄傲地带回来,那狗既快乐又骄傲,因为它会一样特别、有人要看、而且又受赞赏的技艺,该技巧可以为它换得人们的宠爱,以及高级的狗饼干。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特殊技艺,一项会赢得别人喝采的技艺。找得到的人算是运气好。我,则找到了电影导演这条路。最重要的是,在这一行里,陪伴着我的妻子,这是最伟大的事情。”
意大利是个艳遇的天堂,特别是演艺界。做为电影界最重磅的导演之一,费里尼完全可以遭遇无数的绯闻和糜烂的生活,现实里,费里尼与其他意大利男人一样,爱讲黄色笑话,也喜欢高大威猛的女性,他导演的电影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女主角,但他却娶了一个瘦小的女人并一起幸福了五十年:摩羯座男人都是在浪漫中保持着理性的态度来处理自己的生活的,而双鱼座的茱丽叶塔无疑具备他抛开职业浪漫之外在现实里缺少并渴望拥有的一切。
初相遇里,他们都还是一张白纸,费里尼还只是个三流小编剧,摸着干瘪的荷包为明天的早餐是不是加一盒牛肉罐头而犹豫不绝。他还谈不到任何前途,每天写那些他自己都不想再看第二遍的狗血剧本,晚上则窝在那间租来的斗室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的剧本最初是给电台做广播剧的,他每剧必听,也必定会对改编者骂个狗血淋头,他认为自己的剧本都是足可以名垂青史的。然后有一天,他听到了一种“仿佛来自天籁的女声”,那声音像圣母的呼吸一样迷住了他,他借着酒劲拨通了电台的电话,要“和这个女主角聊上一会儿。”
电话的那边沉默了一会,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你好,我是茱丽叶塔·玛西娜。”
费里尼耳边拂过一阵眩晕,鬼使神差的他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哦,我想请你吃顿饭……”
接下来他们聊了些什么彼此都不记得了,而这世界多了一份电影之外的传奇。
那是在罗马,这个任何爱情都可能发生的浪漫城市。费里尼23岁,而那个让他仅从声音就断定这辈子应该是他妻子的人还是个22岁的罗马大学的学生。结婚时他们都还没有长大,还不懂爱情,而事实也是如此:爱情是要在婚姻之后继续经营和维系的,“事实上我除了妻子、还充当着保姆和母亲的角色,费里尼一辈子都没有长大,而幸好的是,在这个多重角色上,我由始至终都做得足够好。”茱丽叶塔每每谈到此处都花枝乱颤笑意连连,她对自己22岁时的选择满意极了。
费里尼显然也享受被母爱和婚姻的幸福双重包围,“罗密欧和朱丽叶相遇的时候还都是少男少女,而且也都是初恋。他们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着完好无缺的爱的激情吗?我想他们最后的情况也将和我与茱丽叶塔一样。”
2.如果是男孩就叫费德里科
据说结了婚的人都会变得幸运。
1944年,罗西里尼请费里尼写一个描写抵抗运动的电影《老乡》,为了在拍摄现场及时调整剧本,费里尼平生第一次亲临拍摄现场。他发现电影充其量不过是“描绘人生”,而他居然渴望自己“亲自来描绘它们”,从此他在罗西里尼的帮助下开始了自编自导的尝试。《杂技之光》、《白酋长》,他用黑色幽默式的手法将镜头对准了那些孤独和卑微中仍不失幽默乐观的顽强求生的小人物,他们在理想与现实中左右摇摆,一文不值又不失开朗自信。这成了费里尼电影的永恒形象,也奠定了他的大师地位。
茱丽叶塔也从幕后走到台前。有着银铃般声音的茱丽叶塔随时都想用自己的声音取悦世界,她很喜欢交际,参加各种演艺界的聚会。相反,丈夫在片场讲起他的剧本可以滔滔不绝,可是离了片场就变得羞怯。为了给丈夫安全感,如果两人一起出席社交场合,她会安静地陪坐在丈夫身边,而当她一个人出现在人群里时则光彩照人妙语连珠----她会把所有的焦点都留给丈夫。
她的谦逊柔顺给了丈夫自信和灵感,费里尼在无以言状的感激之中创作出《大路》,女主角由他的妻子出演。这是世界夫妻档电影的里程碑,费里尼把这部影片称做“我的整个神秘世界的索引大全,我的个性的毫无保留的大暴露”,费里尼开启了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序幕,这部电影被称做“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影片之一”,拿到了包括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在内的共60项国际奖项。值得一提的是,这是从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出现之后第一部影迷要排上好久的长队才能拿到影票的影片。
随着丈夫功成名就,关于他的各种绯闻也接踵而来,为此,费里尼不止一次说过“我们绝不可以在公众场合吵架。”可事隔不久茱丽叶塔就借机在一次聚会上和自己吵了起来,这让整个聚会的人都惊呆了,他们可一直都只听说过这位夫人的腼腆和顺从啊。赶到的小报记者们忙不迭的按下快门之后茱丽叶塔却哈哈大笑地偎在了丈夫怀里,“你们都上当了,我只是想试试如果这种场合我发火了你们会怎么样。”而丈夫对夫人的这场恶作剧式的小调皮的惩罚是当天的聚会散场了之后,去午夜小吃档上给他买一筒咖啡味的冰淇淋。
第二天的报纸上,本来留给“最和谐电影夫妻当众大吵”内容的头版头条换上了街灯下的长椅上两个头靠着头贴在一起吃冰淇淋的背影照。
丈夫成了最伟大的导演,他的家乡里米尼甚至为他树起了一尊雕像,夫人则被称做“女卓别林”,该是谁成就了谁呢?也许,是爱情成全了他们两个。
茱丽叶塔从小没有母爱,按说她的家世不错,父亲是小有名气的小提琴家,母亲则是音乐教师,但她从童年开始就寄居在姑母家,她日记里提到最多的就是“想享受母爱”,但事实上她只能以母亲的天性把母爱施加给自己的丈夫。除了事业上的成功,她最渴望的就是成为母亲。
1944年的复活节,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茱丽叶塔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夫妻二人都没有心理准备,但得知消息茱丽叶塔却欣喜若狂。只是事与愿违,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她不慎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虽然只是身上多了几处淤青但孩子流产了。医生说,那是个男孩。
“我们曾经说过的,如果是男孩就叫费德里科,可是,费德里科没有了。”她贴在丈夫的怀里,每天默默地流泪。
丈夫知道唯一让妻子振作起来的方法就是让她尽快怀孕,有了新的孩子她一定会重新快乐起来。不久之后夫人又怀孕了,这一次二人都十分小心,直到孩子顺利出生,还是一个男孩,费德里科终于回来了。
坏消息除了全世界都在打仗外,还有一个是费德里科天生的心肺功能不全,两个星期后就去世了。战争离结束还遥遥无期,更让人看不到希望的是医生告诉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那一天正好是复活节,整个意大利都在庆祝新生命的到来,只有他们夫妇坐在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体会着丧子之痛。费里尼的日记里说,这时候的妻子,头上没有电影女皇的欢欣,只有一只飞不动的小麻雀的软弱和无助。
3.别再哭了。你应该微笑才对
孩子没了,日子还是要继续,墨索里尼为了战争还在拼命地征税、征兵,所有能为战争而用的东西都被充公,包括电影戏剧这些文化武器也要为战争服务。大导演费里尼被用枪指着去拍墨索里尼的颂歌。茱丽叶塔把指着丈夫胸口的枪拉到自己这边,亲吻了一下冰冷的枪口然后就拉着丈夫走开了。害得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冲着已经关紧了的房门大喊,“你们的倔强也带着意大利式的浪漫幽默吗?”
为此政府强令费里尼不准再拍电影,因为他的电影“不会为政府服务。”
费里尼就拉着妻子去看马戏,“一个不让上映电影的艺术之都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城市,它的统治者也一定不是个好政府。”那时候茱丽叶塔已经从丧子之痛里渐渐走出来,招牌式的微笑也渐渐多起来。她总是追问丈夫是否如传闻那样热衷于马戏,丈夫则说,“没有电影的时候我只看马戏,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只有你能让我忘了马戏,只有马戏能让我忘了电影。二十岁之前,我一直没有说服自己去掉报考小丑表演学校的念头。”
有那么几年,马戏成了费里尼夫妇逃离现实的唯一方法,如果说费里尼是一名电影界的小丑,那么夫人就是他的马戏团和掌声。婚姻的保鲜方式就是相互支撑和理解,爱情可能会惊心动魄,但婚姻永远不会,它只会水到渠成润物无声,在琐碎之中体现它的伟大。
战争过后夫妻俩立即重新扛起了摄像机,创作《甜蜜的生活》时,费里尼找到了一直跑龙套的马塞洛·马斯楚安做男一号,描写的是马塞洛扮演的花边新闻记者混迹于明星、富翁之间,目睹着上流社会的龌龊和堕落,他不甘同流又无力挣扎,因为他的职业就是为这些人服务和宣传,甚至是其中的参与者。这部电影成为黑色幽默电影的经典,男一号在影片中叫“PAPARAZZO”,从此这个名字成为国际通用的“狗仔队”的代号。
《甜蜜的生活》成功地揭了上流社会不可告人的丑恶,连教皇都震怒了,罗马的教堂门口贴着“让我们为人民公敌费里尼的灵魂得到救赎而祈祷”的巨幅标语,梵蒂冈教廷也发起了对费里尼的清剿运动,所有工人和手工艺者之外的人都联名呼吁当局取消这部电影的放映许可。
茱丽叶塔则联合所有的底层人民起来反抗,她成立了“生活为什么不甜蜜”联盟,声称不甜蜜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所谓的上层社会人士的甜蜜剥夺了底层平民的甜蜜。
教皇接见了她,告诫她要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和维护上帝。“如果上帝生气,你可是要下地狱的。”她则反唇相讥,“没有任何一种宗教展现自己宽容和仁慈的方式是'如果你不服从我,你就要下地狱’”,如果有,那也是假的宗教。”
从此她主演的所有电影都被列为禁片。
那是最灰暗的一段日子,被他们奉为终生事业的电影本身都已经背叛了自己,当初的同仁、朋友都离已而去,所有的友谊在利益面前都一文不值。费里尼甚至已经写好了离婚协议,但是被茱丽叶塔撕碎了。“你还记得你用过多少名词来形容我?”
“天使、妻子、母亲、朋友、情人。大概如此吧。”
“做为这些角色中的任何一个,你认为我会在这份协议上签字吗?我们曾经在神父面前承诺过一生不离的。”
“可是连神父和教会都抛弃了我。”
“有我在,我们就什么都没有损失。难道不是吗?”
《甜蜜的生活》最终非但没有被禁,还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并被称为探索二十世纪文化与想象殿堂之门。
茱丽叶塔说,这是唯一一次电影战胜了宗教的传奇,而丈夫则说,这是爱情胜利的结果。
爱情胜利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在重新开始导演之后,费里尼拍电影简直拍疯了,而且拍一部火一部,每一部都是经典。《八又二分之一》成为现代意识流的样板影片,至今其拍摄手法和桥段仍被无数导演模仿着;《大海航行》的片尾则把拍摄花絮加进去,这也是现代电影在片尾加上拍摄花絮的始作俑者。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夫人的灵光一闪。费里尼坦承自己很多想法都源于夫人的随口一说,“她才是成就了新意识流电影的最重要的人,我不能在我百年之后,把所有这一切光环都留在我自己的墓志铭上。她平凡而真挚的爱,打造了今天的我。”
1987年,费里尼宣布退休。“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感觉自己老了,我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我的现实意义上的母亲茱丽叶塔。另一个是,我们还能拍电影吗?在商业电影以娱乐的面目污染了电影的纯洁之后,我应该适时的离场了。”
余下的日子里,人们更多的看到在费里尼的老家里米尼的乡下,两个佝偻着的身影无比幸福的靠在躺椅上对着夕阳唱歌。
偶尔会有记者来采访,并且每一个记者似乎都会问同一个问题:“您认为对您来说电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吗?”
每每此时,费里尼会抱紧身边的夫人,“不,怎么会。我从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认为,她才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美好。”
茱丽叶塔在费里尼去世后只活了五个月,那是1994年3月23日。73岁,死因是肺癌。病床边的柜子上摊开着她的日记,打开的那一页上,潦草地写着“亲爱的朱丽叶塔,别再哭了。你应该微笑才对。”这是费里尼在第六十六届奥斯卡终生成就奖的领奖台上说的第一句话。茱丽叶塔去世这天,离她在观众席上看着丈夫领取导演界终生成就奖,只差一周就正好一年。
遗嘱里,她要求和丈夫合葬在里米尼公墓的船形纪念碑的正后方。
人物小传:
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1993)意大利电影导演、编剧、制片人。奥斯卡金像奖终身成就奖得主,20世纪影响最广泛的导演之一。
他制作的电影有着鲜明的个人魅力,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写实电影推进到以强烈的意识流、超现实和浪漫夸张为主的层面,以人物内心描写的细致和广大的人文关怀为主要特色,被称做“费里尼电影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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