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体面的女子都是素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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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发展到明代,出现了分化。

一方面,明朝是中国封建王朝政治独裁的开始。明太祖朱元璋晚年极为多疑,废宰相,亲自掌管六部,开启了一直延续到清代的极端君主专制集权的统治。在思想文化领域,明代开文字狱先例,以严刑酷法钳制人们的思想与言论,在此后的明清帝国持续近六百年,对社会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

儒家把齐家、治国、平天下看得同等重要。“皇帝要臣子尽忠,男人便愈要女子守节”,两者是同样道理。明代对女性的束缚愈发严酷,可以说是最积极颂扬贞节的时代。朱元璋登上皇位不久,即把表彰妇女贞节当作维护其封建专制制度的大事来抓。他于洪武元年下达诏令:“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大明会典》)不久,又“著为规条,巡方督学,岁上其事。大者赐祠祀,次亦树坊表”(《明史》)。巡方督学每年都将地方上的节烈妇女上报朝廷,朝廷便按照守节的程度给予封赏,包括赐祠祀、树贞节牌坊等。在朝廷的大力表彰下,妇女守节不仅是个人的荣耀,而且会给家族带来光荣,还有“免除差役”的实际利益,于是寡妇即使自己不愿意守节,也会受到家族逼迫。同时,统治阶级大造社会舆论,把妇女贞烈与宗教迷信联系起来,制造出许多守节感天、因果报应的神话。这就使得明代女性的生存处境愈发艰难,妆容脂粉自然也愈发素净起来,端庄恭俭、低眉顺眼成了此时体面女性的不二选择。

明孝恭章皇后像

另一方面,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当社会道德压抑达到极致,人性就会出现很大的挣扎和反弹。于是,在明代中后期,“心学美学”出现了,这是以“阳明心学”与“心学异端”为思想基础,一反宋儒“存天理、灭人欲”人性二重论的崭新的美学思潮。阳明心学反对把道德本体建树在客观的“理世界”中,而提倡将之建树在人的心灵中,提出“心即理”的观点,将人的道德理性和自然感性联系起来,使得伦理和心理交融为一体。阳明后学更是将宋儒天理与人欲的对立通过“复古以革新”的策略置换为更包容的“人欲亦是天理”,“私”与“欲”的观念由此被肯定。道德理性法则一旦让位于自然感性欲求,群体秩序就开始让位于个体自由,圣贤世界就开始让位于平民世界,“理”的禁制开始让位于“欲”的满足。因此,在明代后期,“情理”的堤防遭到冲击,“情欲”的旗帜冉冉升起。从情到欲,以欲激情,不仅是艺术家所热衷表现的主题,也是思想家开始论证的命题,不仅是活跃于意识形态的新思潮,也是弥漫于社会习俗的新风尚。这种思潮表现在妆饰文化领域,最明显的就是大批“拜脚狂”的出现以及繁缛头面首饰的泛滥。

端庄的命妇装扮

明代一方面通过礼服首饰来“辨尊卑等级之分”,维护封建统治,在其形制、材质、数量等方面都有非常严格的制度规定,原则上不允许僭越,实现“贵贱之别,望而知之”;另一方面,在各种吉庆场合和日常生活中则没有过多的制度约束,种类繁多、工艺复杂的头面首饰,成为明代装扮的一大亮点。

明孝和皇后像

因此,明代女子在装扮上的特点就是审美重点从发髻转移到首饰。已婚女子的发髻大多罩在一种编制的金属“䯼髻”里面,发髻本身不再有什么花样,所有的风景都集中附着于䯼髻的簪钗插戴上。簪钗包括分心、挑心、顶簪、满冠、掩鬓等,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有一套固定的插戴程式。

明孝洁素皇后像

明代女子的妆面则与头饰的繁缛形成巨大的反差,极尽简化,以端庄典雅、轻描淡写为主流。究其原因,大约妆容体现的是人欲的克制,而首饰彰显的则是家族的显贵吧。一个为己,一个示人,自然标准有所不同。

“命妇”泛指有诰命封号的妇人,宫中皇家女眷称内命妇,外廷官员妻母称外命妇。明初洪武年间初步制定了系统的命妇服饰制度,之后又有多次修订。大体上妇随夫阶,隆重的礼服采用红大衫、霞帔、翟冠,更常用的吉服和常服多使用大红色圆领,饰以本品纹样,内穿长袄、长裙,头戴翟冠或成套的金银䯼髻头面。流传下来的大量命妇容像显示,这是明代命妇最常见的正式装扮。

徐光启夫人像

明代妆容的整体风气延续宋代汉族传统,以浅淡清雅为美,少有浓烈奇异的妆面。后妃、命妇妆容更是如此,中老年命妇甚至接近素颜。从明代皇室画像中,可以看到身着礼服、常服的后妃们,大体上额头、鼻梁、下巴施以白粉,自眉下至脸颊浅涂胭脂。唇形依然以小为美,或仅涂下唇,或比原唇略小。虽然在制度记载中珠翠面花依然存在,但从画像上看,明代后妃命妇基本已不再使用宋代常见的珠翠宝靥了。相比宋代,明代上层女性脸上更为素净,表情更为恭谨。

在眉妆上,明代女性迎合男性的审美喜好,尚秀美而求媚态。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笔下的杜十娘,便是“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兰陵笑笑生笔下的潘金莲也是“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女子所画眉形大多纤细弯曲,仅有长短深浅的变化,虽不免单调,却特别能够衬托出女性的柔美与妩媚。

明代妇女画眉的材料除去前面所讲的螺子黛、画眉集香圆等高档画眉墨,还有一种价更廉、用更广的修饰材料——杉木炭末。明代张萱在《疑耀》中论周静帝时的黄眉墨妆时,曾连带说到明代的风尚:“墨妆即黛。今妇人以杉木炭研末抹额,即其制也。……一说黑粉亦以饰眉。”

明代妇人流行头戴䯼髻。明万历姚旅《露书》中说“妇人戴䯼髻,天下同然”。“䯼髻”有时也写作“狄髻”“发鼓”,可以用头发、马尾、篾丝或者金银丝编成,其上还会覆盖黑纱,如《西游记》里说的“时样䯼髻皂纱漫”。模拟发髻效果的䯼髻,罩在头顶的真发髻上,使发髻形态能保持周正稳定,并且便于支撑插戴各种头面。对于需要插戴大量首饰的命妇来说,这是不可或缺的基础头饰。

䯼髻最早有可能指的是以头发梳成的某种发髻或假发,后来成为编织的假发罩。宋代文献中可见“特髻”一词,是除了冠子以外的常用头饰;元代开始出现“䯼髻”的称呼,元杂剧中的“油掠的䯼髻儿光”“梳个霜雪般白䯼髻”,应是用头发做成。到了明代,女子着䯼髻的动作已被很明确地描述为“戴”和“编”,可见䯼髻已经变成一种经编织后戴在头顶的头饰。

曹国公主朱佛女画像(局部)

《金瓶梅》中,䯼髻是几位女性角色头上经常出现的物件,日常可用、节庆可用,便服可用、吉服也可用,但材质上有差别,也是身份的象征。第二回潘金莲登场,便是“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䯼髻”,用的是一种用头发编成的日常䯼髻。稍富贵人家会用“银丝䯼髻”,以及更贵重的“金丝䯼髻”。第二十五回,宋惠莲说:“你许我编䯼髻,怎的还不替我编,恁时候不戴,到几时戴?只教我成日戴这头发壳子。”西门庆回:“不打紧,到明日将八两银子往银匠家,替你拔丝去。”用八两银子给她打造了一顶银䯼髻。我们看不少明代命妇画像,身穿简便的袄裙或相对正式的圆领补服的,大多头戴䯼髻。在较为隆重的场合,䯼髻上还可插戴一对口衔珠结的金翟或金凤簪,装饰成翟冠。

明万历《夫妇像轴》(局部)

䯼髻最常见的形态是尖锥状,明成化《元宵行乐图》中的嫔妃宫人,全部都头戴尖锥䯼髻,这是明前中期非常常见的样式。随着时代变化,䯼髻还发展出了各种形态,新样、时样层出不穷。明中后期有圆顶、后倒甚至扭心后卷的样式,“时样扭心䯼髻儿”(《金瓶梅》);也有仿造梁冠样式,“妇人䯼髻或比照梁冠式样”(明吕坤《呻吟语》),为了插戴首饰方便,前后两侧还会有各种孔眼。明代墓葬中已发现许多样式的䯼髻,北方宫廷的定陵后妃墓、各地藩王墓、江南诸多明代官宦女眷墓葬中均有发现。

䯼髻上还要插戴各种各样的簪钗首饰,即“头面”。“头面”一词宋元已有,明代头面的样式很多,并且形成了一套相对固定的插戴位置和称谓。嘉靖年间抄没严嵩家产的登记账目《天水冰山录》中,首饰项根据材质和主题成“副”开列,一副从七八件到十八九件不等,名目种类包括头箍围髻、耳环耳坠、花顶簪等。《金瓶梅》描述女性角色装扮时,也一一罗列头上插戴的头面。明范濂《云间据目抄》曾提:“妇人头髻……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镮。”从各种笔记、小说、文献描述看,明代常用头面包括“分心”“挑心”“满冠”“掩鬓”“钿儿”等品种。中戴分心,顶插挑心,前沿钿儿,后有满冠,左右掩鬓压发……前后左右,几乎把䯼髻装饰得满满当当。

“分心”应是正中插戴的簪子大体呈水滴形或心形,通常簪脚朝上,在《金瓶梅》中屡屡出现,“正面戴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正面关着一件金蟾蜍分心”说明了它的插戴位置。由于在正面插戴,装饰题材常常会是端庄的观音、南极仙翁等神佛,比如明代肃王妃熊氏的一件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梵文、汉字以及凤鸟、动物题材也很常见。

明万历《夫妇像轴》(局部)

从䯼髻顶部自上而下插戴的一支宝花顶的大簪子,是“顶用宝花”的“挑心”,簪脚大多宽扁、有一定弧度。䯼髻后还会戴一种向前抱合的首饰,就是“满冠”,中间高,两侧低,造型如山峦一般;䯼髻正面口沿处还有“钿儿”,是由一排小花饰组成的弧形首饰;两鬓会各插“掩鬓”,或称“捧鬓”,“掩鬓,或作云形,或作团花形,插于两鬓”(明顾起元《客座赘语》),有时还会插戴若干草虫花簪。

《中国妆容之美》

作者:李芽、陈诗宇

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2021年7月

已获浦睿文化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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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芽、陈诗宇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古月
排版 | 薛梦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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