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六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六回)[上篇]
回目: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戏笑卜龟儿
上篇
话分两头。一头是吴月娘率同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西门大姐并吴银儿,都穿戴收拾齐整,共六顶轿子到吴大妗子家庆节。奶子在家看顾官哥儿,孙雪娥没去属于正常,只是少了李娇儿,分明房里丫环出丑,人多嘴杂,李娇儿还不好意思出门丢人现眼。另一头是李智、黄四在西门府上约坐到黄昏才告辞起身,应伯爵借送赶出来,对李黄二人道:“我已替二公说了,准在明日还找五百两银子。”李智、黄四打恭又打恭感谢而去。
应伯爵复回厢房中,和谢希大陪着西门庆饮酒。一会,只见李铭进来,称吴惠在家害眼病,带来个新唱的王柱。应伯爵还记挂着李桂姐之事,有意难堪李铭道:“你家桂姐刚才家去了,你不知道?”李铭装傻,只称回家刚洗了脸就来了,并不知道。应伯爵见好即收,对西门庆说可能二人还没吃饭,拿饭与他俩吃。书童不懂事,在旁插话说等一等和吹打的一答里吃。应伯爵所以是应伯爵,究因对人情事故明察秋毫,有常人难比的慧质,先令书童取过一个托盘来,从桌上分了两碟下饭,一盘烧羊肉,递与李铭和王柱,教等饭来,你每就在这明间吃罢。之后,再教训书童儿:“我那傻孩子,常言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知他这行人故虽是当院出身,小优儿比乐工不同,一概看待也罢了,显的说你我不帮衬了。”聪明包袱抖得让人叹服,西门庆也忍不住向伯爵头上打了一下,笑骂道:“怪不的你这狗才,行计中人只护行计中人,又知这当差的甘苦。”伯爵又道:“傻孩儿,你知道甚么!你空做子弟一场,连‘惜玉怜香’四个字你还不晓的。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一般,你惜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瘦损’,难以存活。”西门庆笑道:“还是我的儿晓的道理。”应伯爵的这一番戏言,看似小优比乐工高一级,却又与妓院中人等同,虽然充满反讽味道,实在话糙理不糙,都是出来混个饭吃而已。那李铭、王柱吃过饭,自然有了力气,被应伯爵叫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操筝,努力顿开喉音唱了一套。
随后,西门庆使人在大门首两边各挂十二盏金莲灯,用一架围屏安放两张桌席,悬挂两盏羊角灯,摆设果盒酒筵,请了傅伙计、韩道国、云主管、贲四、陈敬济等人,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上坐,伙计与敬济两旁打横。一时六个乐工抬了白皇亲当来的铜锣、铜鼓,在大门首吹打,李铭、王柱两个小优筝儿琵琶弹唱,玳安与平安两个一递一桶放烟花,热闹情景引来街上围观者众,两名排军手执揽杆拦挡闲人,不许向前拥挤。不一时,碧天云静,一轮皓月东升。这一番极度渲染的景象,在整部《金瓶梅》中也颇少见,隐喻了兰陵笑笑生“烟花易冷”、“盛极必衰”的人生无常思想。
妻妾们不在家,丫环们就闲得慌,都在围屏后扒望外面热闹。玉箫和书童儿有私情,常时戏狎,此时正互相戏夺瓜子嗑吃,不防推倒火盆上的一锡瓶酒,烘烘腾起火灰,玉箫还在嘻笑。春梅正穿着新白绫袄子、大红遍地金比甲,坐在一张椅儿上,看见两个戏耍推到了酒,便骂:“好个怪浪的淫妇!见了汉子,就邪的不知怎么样儿的了。……”春梅心比天高,身上颇多潘金莲的影子,连骂腔也似从金莲口里出来,唬得玉箫不敢言语,往后走了。小说每写春梅独特,多用其它丫环陪衬,使其形象更见生动。书中旁批亦说:借玉箫映春梅,又如借玉楼映金莲,借书童映玳安,一样章法。在《金瓶梅》小说中,陪衬是一种常用的文学手段。为了更鲜活地写出春梅个性,小说接着写贲四娘子打听月娘不在家,使小女长儿来邀请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最得西门庆宠信的贴身丫环到家吃酒玩耍,讨好丫环亦是讨好主子,为后来的情节铺垫。众人领长儿来请示李娇儿,大妾正为丫环偷金的事郁闷,哪管这等闲事,道:我‘灯草拐杖——做不得主’,还得去问西门庆。众人又来问孙雪娥,更不敢承揽这个瓷器活。如此这般,一直等到掌灯以后,贲四娘子又教长儿来邀,兰香推玉箫,玉箫推迎春,迎春推春梅,想转央李娇儿去和西门庆说说,放他们去。独春梅只坐着不动,骂三人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没见酒席也闻些气儿来,声称“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一个个鬼撺掇的也似,不知忙些甚么,教我半个眼儿看的上!”我们知道,潘金莲再穷屌,除非西门庆,从没有向其余什么人央求过。仆从主学,春梅就是潘金莲的面首,这些话从春梅嘴里出来,却分明照应着潘金莲。最后还是书童看不过:“我拼着爹骂两句也罢,等我上去替姐每禀禀去。”小说中的神来之笔,每多从不经意处写入。兰陵笑笑生写书童如何有此大胆,明里是拨刀相助的豪情,甚或为情人玉箫美眉表达殷勤,暗里却再次照应了与西门庆乱伦的男宠身份。果然,书童一奏就准,春梅也才慢慢往房里匀施脂粉,随后四个美眉一道儿去了。
且说玳安和陈敬济袖着许多花炮,又叫两个排军拿着两个灯笼,往吴大妗子家来接月娘。众人正在饮酒,月娘听玳安来禀报,心里恼恨他巴结桂姐儿,一句话儿也不搭理。席间,郁大姐弹唱了一回,月娘突然感觉身子凉凄凄,原来外边天寒下雪,大家都穿得单薄,便教小厮回家取皮袄来。来安下来使玳安,玳安又使琴童儿,琴童也不问就去了。少倾,月娘想起金莲没皮袄,再此照应了潘金莲的寒酸。我们常被教导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难设想,由贫穷导致的安全感缺失,构建了潘金莲的一切行为基础。月娘询问间,不由再将对桂姐儿的不满,借故泄愤于玳安:“好奴才!使你怎的不动?又坐坛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怪不的你做大官儿,恐怕打动你展翅儿,就只遣他去!”玳安叫怨屈,月娘又骂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每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惯的你这奴才们,有些摺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薰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勤出尖儿,外合里应,好懒食馋,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哩!”玳安儿聪明反被聪明误,想来当时也是看桂姐是月娘干女儿身份,讨好桂姐儿,又是传递留下夏花儿口信,又是主动送桂姐儿回家,却不想反倒惹怒月娘,也是得不偿失了。
再说皮袄之事,月娘当时只说正有一件当了的皮袄存放在家里,就叫玳安去取来。潘金莲还有点穷傲骨,便说我不穿皮袄,只教捎来披袄子也罢,“人家当的,好也歹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偏偏此刻脑子短路,道:“这皮袄倒不是当的,是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李智承接了政府的大生意,为了凑资本,连皮袄也当了,又向西门庆借高利贷,可见这单生意也是有利可图。月娘又提到王招宣府,是承上:这王招宣府可是潘金莲九岁时被卖入的有钱大府,并且习学弹唱,学得乔模乔样,如今听到这府邸当了皮袄,不知潘金莲有何感想,保不定是五味杂存了。而那件出当的皮袄,是启下:伏笔后来若干矛盾冲突的引线,此是后话,暂且不提。玳安谷都着嘴出来,回家取皮袄。只可怜了琴童儿,先回家来取皮袄,被几个丫头使来唤去,一会家里,一会贲四家里,奔来跑去忙了好几趟,劳而无功,还被丫头们嘲讽笑骂。玳安虽然挨了骂,却也还不忘与月娘房里丫头小玉偷情,也算是心理补偿。这一场主仆上下失范的闹剧,从小看,为西门府的盛衰转折提前做足伏笔,从大看,隐喻了明朝就是这样灭亡的。
玳安、琴童儿终于将几件皮袄送到吴大妗子家,月娘与玉楼、瓶儿、金莲及吴银儿才拜辞回家。半路上,虽是落雪天,陈敬济也还沿路放了许多花炮,到胡同处,吴银儿告辞,月娘吩咐玳安相送,陈敬济也自告奋勇要去,获得月娘允许,“那敬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此处写陈敬济作为官宦子弟的浮浪本性,又写月娘与李桂姐分心,偏宠吴银儿,再照应月娘允许女婿往妓院去,讽刺其管教无方。偏偏金莲问月娘,原说我们送吴银儿到家,怎么又不去了?月娘笑道:只是哄你小孩儿的话,丽春院是那里?你我怎好送去?金莲戏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老婆寻了来,会不会打闹成一锅粥?月娘也戏道:等西门庆明日往妓院里去,你寻他试试,没的还教人家汉子当妓女拉了去。此处表现了吴月娘儒家伦理的基本底线,从而暗与潘金莲的淫靡形成严重的精神冲突,为两人的最终决裂埋下伏笔。同时,吴月娘也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并非如张竹坡等许多批评家印象中那样是一本正经的伪善小人。人无完人,吴月娘身上有时表现出的只是一些智识短缺,而非道德上的奸恶之徒,今后如果有可能,我应该为吴月娘写一篇翻案文字。二人说笑间,不觉就到了乔大户家门首,硬被乔大户娘子拉了进去,又是摆设酒果吃喝,另有两个女儿弹唱。从吴大妗子家,到贲四家、乔大户家,应该都在狮子街,离西门府应该不是太远,又都是请客欢宴,可见明代元宵佳节在民间的盛况,小说对市井风情的描述生动而细腻,简直可做中国古典民俗资料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