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四十四篇:
久旱不雨,长江以北俱受天灾,三司使曾布忧心忡忡,方去河北赈灾回朝,又去山西安抚流民,好在库存钱米充用,天下还算安宁。这一日从山西回来,市易司干办魏继宗迫不及待找到府上,对他说道:“大人风尘碌碌,东跑西奔,全不管市易司之事,吕大人一手遮天,不法之事累累。”他揭发了两件事:一件是,吕嘉问接受粮商赤金弥勒佛一座;一件是,支持向皇后之叔向经,独霸丝绢市场,盘剥中小商家。曾布对吕嘉问早有不满。自他提举市易司,从不向三司使言事,凡市易司大事,皆直白安石,甚至面奏神宗皇帝。魏继宗曾提醒他,要尊重三司使,他说:“曾子宣靠表兄发迹,一个小小县令,驳韩琦,弹富弼,三日五敕,判司农寺,拜三司使,算什么荣耀,怎比我吕氏子孙?”曾布得便言及安石,安石道:“三司使何等繁巨,你哪有闲心听这种种谗言?魏继宗害群之马,立即出之。”曾布表面唯唯,但不施行,又阴使魏继宗,向御史台递了一件文字,告发吕嘉问不法行为。谢景温问曾布市易司事体如何?曾布说:“吕嘉问根不正,哪会做出好事来。”景温说:“安石是否知情?” 曾布说:“骂我听谗言,误正事,护着他人。”谢景温便命唐传吕嘉问问 话。嘉问哪里把唐放在眼里,三句话吓得他目瞪口呆。回去对谢景温说:“此事王丞相皆知,向经又关着皇后,卑职不敢问。”谢景温骂他无用,便具状上奏神宗,极论吕嘉问市易司盘剥之虐。神宗问于安石,安石以为,曾布少年气盛,恐有偏颇,乃命吕惠卿同治。吕惠卿以为此事皆由曾布而起,推问魏继宗,魏继宗又反戈一击曾布,说是曾布唆使他讦嘉问。曾布即迁怒于惠卿,又向安石揭惠卿阴事。安石召二人抚谕道:“法之初行,谤议纷纷,独子宣与吉甫始终不易。今贪官豪户,假新法以害民,是非混淆乃至颠倒,正应同舟共济,奈何互相猜忌耶?魏继宗商贾之人,狡猾多变,出尔反尔,安可轻信?互相攻讦,徒伤大臣之体。”曾布表面唯唯,内心羞恼,竞与惠卿水火不可相容。安石得便对谢景温说:“前者文潞公言,木必先腐也,然后虫蛀之。如今阻挠新法者都外放,朝堂稍安,奈何作门内之斗?如今江淮歉收,河北、 山西大旱,应协力同心,度过荒年,万不可滋事致祸。”景温道:“应严诫曾布,以大局为重。”再说唐挨了谢景温训斥,甚觉无趣,找李定诉委屈,李定说:“长官训谕常有,不必在意。”唐抱怨道:“都是我岳父,使我受这份罪,给蒋大人丢脸。”唐初做御史,觉得新奇,待到考问月课,只好自告惭愧。他在蒋之奇手下掌机宜文字,那是钱谷调剂、折变计算等事,与弹章奏牍风马牛不相及。请教李定,李定看在同乡份上,给以指点,但实非一朝一夕所做得的。唐烦恼起来,对李定说:“这御史台被蒋大人说得神乎其神,来此数月, 未见半点好处,连喝酒的朋友都没有了。”李定到底是进士出身,跟他说不清,只有一笑置之。
御史台在澄清街北宣化坊,三院二狱,高墙峻宇,巍巍三百六十楹,门闼眈眈,堂室重重,危冠盛服,翼翼申申。唐本是与扬州商贾厮混惯的, 哪里见过这等气魄?京师衙署无不南向,惟独御史台辟门向北,唐进门如下阎罗殿,冷汗淋漓,毛发倒竖。怕那门上鸱吻啄了眼去而不敢抬头。谢景温虽然相熟,但其人威严可怕,不似蒋之奇那般和气。御史虽尊,无福消受,唐暗自叫苦,常偷偷溜了出去,一人一骑,到处闲逛,坐看铁一塔行云,金池过雨,赏州桥明月,听大河涛声,尽情游览汴京盛景。这一日,醉倒隋堤烟柳,孤零零信马东西,不知不觉来到玉津园。见那碧水东流,紫坛南峙,游人来往,红袖相牵,不禁想起抛在扬州的妻子,心绪寥落,策马回衙。行至安上门,被执戟人拦住去路。“我是御史唐大人!”唐壮一壮胆说。执戟人更不答话,左手持戟,右手伸了过来:“敕牒?”朝官漫步,还要带敕牒?不免口角起来。一个村巴佬,在京城撒野,还有便宜?眼看就要出丑,幸而从旁来了一位官员,问明情由,引唐至门内汉寿亭候庙,赔礼献茶。此人自称郑侠字介夫,安上门监官。于是,唐与郑侠相识,来往日渐亲密,竟然成了知心朋友。这日闲 暇,郑侠邀唐去逛桑家瓦子。这桑家瓦子,本是汴京追欢买笑之所,曲曲小巷,笙歌贯耳,香气袭人,各色粉头甚多。唐垌立时眼花缭乱,偷偷问郑侠道:“弟在扬州,已闻京师禁止官吏冶游?”郑侠毫不在意地说道:“明令是实,'禁止禁止,禁而不止,尽管放开胆子逛就是了。”就在这瓦舍之中,二人序了年庚,结为兄弟,唐三十四岁,小郑侠六岁。不久,经郑侠引荐,又结识了文彦博之子大理评事及甫,富弼之子宗正丞绍庭,韩琦之子开封府判官忠彦,曾公亮之子枢密都承旨孝宽,吕诲之子太祝由庚,司马光门生河南府刘航之子刘安世。唐仰公卿如星斗,虽不得见其人,终于能近其门。此时的唐 ,自命不是草木之人了,急急忙忙给岳翁修书道:“自即日起,小婿已经跻人士大夫之林了!”唐垌正自得意,忽然谢景温传命下来:“王相公有请。” 当朝宰相居然有请。这一声“有请”,使唐颜面增光,昂然去见安石。安石正在手把文稿,慢慢翻检。让唐坐了,从容说道:“朝廷将颁布方田均税之法,君从江淮来,愿闻高见。唐接过文稿,见上边写有“千步为方,一方计田四十一顷六十六亩 一百六十步。”乃答道:“江淮田圩,无此大方者。”安石见他回答慌乱,以为是怯入都堂,便缓缓问道:“扬州籍田多少, 实有田若干?”唐每日与盐、米、丝、茶商贾往来,对田亩不曾留意,急切之下,忽然想起,誊录文稿时,每有九十余万顷之数,便随口答道:“九十万顷。”安石笑道:“九十六万八千六百八十四顷,此淮南一路之田也。扬州领三县之地,主客五万余户,安有如许田?”唐 汗流浃背,失去真魂,头如斗大,嗡嗡作响。安石以为,他干办市场,不谙农事,便转换了话题问道:“人言市易之法,侵夺商贾之利,江淮实情若何?”“官榷民鬻,有钱有势,商贾不敢争。” “扬州中等之家,有失业者乎?” “有女学歌,有田种花,各安其业。”唐受此窘迫羞恼离去。晚间找到郑侠,骂一回,恨一回,郑侠便去邀那帮“子弟”,到瓦舍相会。郑侠挨门去拜。文及甫夫人不让出门,富绍庭西京未归,韩忠彦善言拒绝,曾孝宽明指瓦舍为“污秽之地”,只招来吕由庚和刘安世。瓦舍红烛高烧。照例由唐作东,十两银子在柜台一放,几个粉头就围拢了来,四人纵情欢乐。郑侠目视安世、由庚,安世摩拳擦掌,愤愤说道:“士可杀,不可侮, 王安石欺人太甚!”吕由庚睨了唐 一眼,见其无动于衷,扬声说道:“能忍则忍,不能忍则拼。”唐把酒杯一摔,叹气道:“弟何尝不想一拼,王安石权倾天下,可奈其何!” “非也。”郑侠说道,“御史,天子之耳目也,事无不可言者。将相大臣非其人,百官有司非其职,新法利病,皆得责之,王安石,小可耳。”唐听 了,心下暗想:“此时慷慨激昂,一旦事败坐牢,哭都不应 了。”郑侠拍案道:“新法利病,关你我甚事?我等只要做官。王安石说什么来?他说你癫憨,无赖,还要治罪!”唐心头一抖,转而想到:纵有此话,你郑侠如何得知?乃不动声色说:“癫憨何罪?大不了撵出乌台,巴不得呢!御史是什么肥缺,徒骇人听闻,实无权无惠。”吕由庚一旁看得清楚。他想,唐其人,鸡肠鼠目,恨王安石是真,怕也是真。这种人,没血没肉,只有一颗名利之心。激将之法不管用,须陈之以害,诱之以利,前有富贵可取,后又无路可退,方可使之就范。由庚打定主意,移坐向前,问道:“兄惧安石乎?”唐点头,复又摇头。由庚傲然说道:“安石不足惧。其一,起于徒步,冠压百僚,士大夫多不附;其二,手下无人……”话未说完,唐鼻尖耸动。由庚看在眼里, 讪讪一笑,接着说道:“当朝首相,手下人还能少?但出死力者不多。吕惠卿一介书生,工于心计,终无能为;邓绾只求富贵,左右逢源;吴充忠厚长者;王珪明哲保身;蔡挺孤掌难鸣;只有一个章惇狡悍多智,被他遣往荆湖;曾布与吕惠卿不和,每每生事。其他王韶、薛向、吕嘉问、王广渊等, 皆碌碌之辈,只求功业,不谙权谋。所以说他手下无人。”吕由庚见唐俯首帖耳,放诞说道:“变法,天下之大事也。祖宗之法岂可变?要变也得我等变。文潞公有言:'靠谁治天下?士大夫还是黎民百姓?’”吕由庚把头一扬,“当然是士大夫。王安石把士大夫得罪苦喽!文富韩欧阳曾五元老,勋德俱高,望实兼隆,门生故吏满天下!而今,文潞公在朝,韩魏公在野,富曾二公落职致仕;司马君实治史,乃托其名耳,实为韬晦之计;张方平、范景仁、范纯仁、抃林等,皆朝廷重臣,二苏、二张、 二程,皆当世才俊,王安石非不欲用,实不为其所用也!一旦朝中有变,必将峥嵘而起。那时候,你依附安石,骤登台职,嘿嘿,丢官自不必说,身家性命,也恐难保。”吕由庚不愧名门之后,吕诲之子,一番话吓得唐仓皇悚惧,六神无 主,完全失去自持之力,双手抱住由庚臂膀,苦苦哀求道:“贤弟救我。”“救你不难,难在你能横下一条心,早为之计。”由庚把弦略略松弛 道,“兄弟之义,本应患难相扶,荣辱与共。”回头向郑侠一瞥道:“且听 门官指划。”郑侠拍着唐 肩头,笑道:“早为之计,立个首功。”说罢,做出部 署:先由刘安世和吕由庚,帮助唐拟一道《上神宗皇帝书》。建言时政, 获取君恩,即使不被知遇,也足以使皇帝知其名。然后,自己帮唐 制作弹章,在大庭广众之下,面折安石,即使罢黜,也博得个“铁面御史”美名。“使得么?”唐昏昏欲醉。“使得的,本朝家法,言官无罪。王安石以歪法乱天下,罪不容诛,虽太皇太后也奈何你不得。”于是,当百官上朝之日,唐突然出班,伏陛请求当面奏白。神宗见状,恐有别故,温谕唐 ,他日独对。哪知唐已是铁了心的,伏地不起,神宗不得不准其入殿。唐直至御座前跪下,进曰:“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请对陛下一一陈 之。”也不等皇帝准许,就捧笏吼道:“王安石近前听札子。”安石以为唐狂悖之人,无端搅闹朝堂,乃起身缓步向前。唐并不敢 正眼相向,只是埋头念札子。唐弹劾安石罪状凡六十条。如“专作威福,天下但知惮安石,不知有陛下”云云。神宗皇帝屡谕止之,唐按吕由庚所指教置若罔闻,一时读得性起,高声大骂:“吕惠卿、曾布表里擅权,王珪无异奴仆,薛向为爪牙, 邓绾作鹰犬,请杀安石以谢天下。”唐读完,转过身来,故作姿态背起右手,高高扬着脸,大摇大摆,下殿而去。朝臣对此狂徒,怒不可遏,纷纷起奏,纠其渎乱朝仪,请下狱严惩。安石启奏:“狂妄少年,不足责。”神宗当即贬唐监广州军资库。安石昼夜操劳,心力交瘁,经此一番折磨,当晚呕血不止。神宗皇帝赐手谕,命贴身御医钱仲阳到相府问病。这钱仲阳名乙,乃吴越王钱镠之后,精通医术。钱乙评过脉息,看过旧处方,俯身说道:“相公之疾,在于心血亏损,万望节劳。回头配了药来,照方服用。”安石早晚服药,在家调养。自上年七月至今无雨,二麦不生,春荒益甚。曾布勘察市易,穷究不已,又劾吕惠卿贷钱于富户,在苏州置买大片田产。二人勾心斗角,势难两立。惠卿无暇旁顾经义局之事,撰修《诗义》、《书义》、《周礼义》之训诂文字,均由王雱承担。王雱体质素弱,又患足疡下漏,抱病伏案,竟至扑倒。安石忧心儿子,眼见不能持久,是以心灰意冷,忧郁难言,溲血之症日甚一日,不能理事。外面流言四起,安石忧心如焚,熙宁七年三月,上疏神宗,请解机务,凡五上,神宗遣中使传宣抚问,并赐汤药。安石于病榻谢恩,伏枕草疏,坚执求去。略曰:臣疾病侵加,体力衰疲,不任劳剧,方陛下励精求治,乃以昏疲任宰事,无益于国。与其废职而至诛,则宁违命而获谴。臣孤远疵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五年于斯矣!任事以来,乖失多有!区区夙夜之劳,曾未足以酬万一之至恩,虽欲勉强从事,终将累及朝廷,陛下明并日月,何所不烛?愿赐容光之地,稍委照焉。伏望垂恩,早赐裁外。安石志不可留,神宗焦急万分,再一次驾临相府,抚慰道:“人谁无病,药石、将养也就是了,奈何求去?”安石感激莫名,再拜回禀:“臣任事已久,积怨甚多,人情壅塞,深恐累及朝廷。”神宗扶安石,置之榻上,温谕道:“卿从来岂畏人怨?政通人和,人情有何壅塞?古之圣贤,皆云功成身退,今变法尚未成功,卿欲中流而退,是何缘故?”稍停,复又说道:“卿有何忧惧?是否谓朕有疑心?”安石五内沸然,热泪盈眶,千言万语,梗在喉间。神宗移近安石,携其手,娓娓说道:“七年前,卿七次入对,其言如昨。君臣宵旰,同心致政,乃有今日之局面。自古君臣,如卿与朕之相知者极少,朕本愚钝,素乏知识,自卿入翰林,始闻道德学术,心稍开悟。今天下事方兴未艾,卿奈何撒手?” 推诚之言,摧肝撼肺,安石强自镇定,拭泪道:“臣擅事五年,其术已穷。旧疾复发,难以理事。所以求去者,实出不得已也。” 神宗呻吟道:“闻卿求去,朕寝食不安。反复思寻,必有待卿不是处,或是朕终不能有成功?” 安石挣扎下床,跪禀道:“臣初执政,颇具雄心。以为君臣同心,变法无有不成。每对陛下言,'得其人则成大利,非其人则成大害’。然臣之用人,多有失误:本为正人君子,任之以事,则变作小人。曾布、惠卿、吕嘉问,皆臣一手栽培者也,仍不能和衷共济,同气连枝,乃争宠擅权,反戈相向,内伤朋友之义,外则贻笑于人。臣明知如此,但无能为力,徒立君侧, 有何作为!”听罢安石由衷之言,神宗舒了一口气,乃笑道:“朕忧卿果为何事,原来如此。”从而放下心来。他哪知道安石的心事全在此言。用人,用人,用人之难,难于上青天。曾布是他表弟,惠卿是他门生,此二人皆不知,况天下百官?真所谓知其病不知其药也!神宗道:“不妨事的,丞相但安心调养。只要君相同心,事无不成之理。”适吴夫人起身奉茶,神宗问道:“闻惠卿言,大公子亦病?” 安石夫妇回道:“此子自幼病弱,医药俱备。劳陛下圣念。” 神宗将回宫,执安石手道:“为政之难,难在用人,古之圣君贤相亦不能尽善。况你我君臣乎?子曰,诚能通神。但只以诚相待,贤与不肖,任其自然可也。”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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