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复旦大学“哲学王子”王德峰教授:家长懂一些哲学,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王德峰,近来成为又一“出圈”的学者。在思南公馆旁的一间咖啡屋外,记者采访了被誉为“哲学王子”的他。三小时内,他数次被路人认出。
“大家不是在等我,是在等待哲学。”这是一场听众爆满的公开课上王德峰教授的开场白,也是他对自己“出圈”的绝妙诠释。
在他看来,这恰好说明了,哲学被社会需要,哲学可以成为当下中国人的精神养料。
学西方哲学是锻炼头脑,学中国哲学则是养心
上观新闻:您在讲座中对中西方文化渊源、《资本论》等话题娓娓道来,许多网友对此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您如何看待和评价自己的“出圈”?
王德峰:对于这件事,我一开始很惊讶。我从来不用微信,从去年疫情期间开始,就不断有朋友打电话和我说:你的许多哲学课视频在网上发出来了,你火了。一次,我在弄堂里走,被一位老太太拦住。她说:“我天天在网上听你的课。”这让我很感动。
我们这个民族需要思想,而思想的根基在哲学之中。哲学研究不是专业人士的自我娱乐,也不是晋升职称的敲门砖。一个研究哲学的学者,本应有社会责任,让哲学的思想对大众有益。我在这方面能够影响一些年轻人和老百姓,我感到很高兴。我几十年投身哲学研究,值了。
不过,网络上关于我的讲座、讲课视频和录音,没有一个是经过我授权的。有的公众号直接以王德峰教授来命名,他的东西变成了“我”写的,这挺可怕的。也是因为网上流传的视频、音频越来越多,最近我在和喜马拉雅平台合作,录制一档音频节目,叫“中西思想必修课”,一共100集,每集15分钟,6月起陆续上线了。
上观新闻:对公众特别是您的“粉丝”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但仍然有一些人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哲学是“无用之学”。真的如此吗?哲学对普罗大众又意味着什么?
王德峰:在西方,有一句话叫“哲学不能烤面包”,说明哲学这门学科不能当成谋生的技巧。人们认为,与之相比,更有实用价值的是科学。
哲学是爱智慧的学问,它把智慧和知识区分开来。我们这个时代习惯灌输知识和技术,谋生是人们生活的主要目标之一。而资本增值的推动又让当代人更容易遗忘自己的精神生活和精神家园,导致没有安心立命的地方。大家喜欢看我的讲座,也表明哲学被社会需要了。哲学研究是少数人的事,但哲学修养是每个人都应该有的。人生需要精神养料,养料要在哲学中找,中国人其实是靠中国哲学建立精神家园的。
上观新闻:您的讲座中,“中西方文化差异的渊源”的点击量最高。在您看来,中西方文化和哲学的差别究竟在哪里?
王德峰:哲学都是追求普遍真理的,西方哲学通过理性的逻辑把普遍真理推论出来,而中国哲学则是从人的本真的生命情感中把普遍真理说出来。
西方人通过柏拉图的哲学分出两个世界——理念世界和感性世界,并认为真理在理念世界中,不在感性世界里。中国人只有一个世界——感性生命的世界,真理就在这个世界里。这是中西方文化差别的根本点。
我曾经开玩笑地说,西方的哲学著作是最好的催眠书。我们读西方哲学著作,跟随其严密的范畴演绎和概念推理,这样会把我们的理性思维训练得很彻底。若我们读先秦的哲学典籍,其中并无严密的逻辑思考和概念推论,但我们能从中读出我们对生命的感受,并提升生命的境界。
可以说,学西方哲学是锻炼头脑,学中国哲学则是养心。
上观新闻:头脑和心的差别何在?
王德峰:举个例子。某人失恋了,找知心朋友倾诉。这个朋友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从理性上来看完全正确。失恋的人完全认同,他的头脑做出一个决定,要把这件事放下。他刚做好这个决定,心里又难受起来。正如李清照的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所以,头脑和心的区别是很清楚的。当我们面对命运的挑战时,我们被考验的不是头脑的知识,而是心灵的力量。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是我们的心灵归宿。
人类若只有一种智慧,这就意味着智慧的结束
上观新闻:中国哲学更像一部人生教科书。您对这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如何看?
王德峰:近100年来,我们努力向西方学习,不仅引进了器物、技术,还引进了科学和西方的哲学。我们很多大学都有教授康德、黑格尔哲学的课程,但是我们不可能在西方哲学里安心立命,根源就在于语言。语言积淀了中国人的生存体验、生命情感和人生态度。
举个例子。儒家的核心观念“仁”,不容易翻译成英语。孔子在《论语》中讲过,仁者爱人,但能把“仁”译成love(爱)吗?不能。将“仁”解释成“慈悲”呢?也是不对的。中国人体会的“仁”,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中的生命情感。
再比如,中国老百姓都有一定的中医药知识,按照中医,人类的食物有寒性、热性、温性的区分,但这话如何和外国人讲?橘子是热性的,吃多了要上火,“上火”这个词也不能翻译成“hot”(热),因为橘子摸起来温度并不高。柿子和螃蟹这两种食物是寒性的,不能放在一起吃,“寒性”也没法翻译成“cold”(冷)。
还有我们所说的五行,金、木、水、火、土,跟西方人所理解的化学元素完全不同,它们是阴阳五行之气。但是这“气”怎么翻译成英语?译成air(空气)或者gas(气体),都不对,最终只能采用音译的方法,译成了“chi”。这说明,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生活在汉语中,语言是存在之家。
上观新闻:一些网友听了您的讲座,会产生一些想法,认为您过于抬高中国哲学而忽略西方哲学。
王德峰:一些人是会有这样的感受和印象,但其实我不会贬低某一方。西方哲学及其科学是建立在理性思辨和实验的基础上的,在这点上他们很厉害,所以我们要学一点西方哲学,也就是学一点西方自然科学的思想基础和思维方法,以便让我们能够在自然科学、技术等领域有所创造。西方文明的自我批判和反思也很深刻,其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尼采。这些都是西方哲学的意义所在。
上观新闻:您认为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可以融合吗?
王德峰:中国的哲学跟西方的哲学在根基上有差别,所以无法融合。我认为中西哲学可以对话,互相启发,但不要期待它们融为一体。
永远都不会有世界哲学,只会有几个大的哲学区域。比如,印度哲学是一类,古希腊哲学是一类,中国哲学是第三类。假如全世界有统一的哲学,也就是说,人类只有一种智慧,那就意味着智慧的结束。
长期以来,国内对学生的思想教育里普遍缺少中国哲学内容,现在逐步增加了一些传统经典文章。中小学生都在为考试和升学而奋斗,没有大块时间阅读经典,但我们不能忽略他们的精神成长。这个精神成长只有从哲学等人文学科中才能获取。现在有些年轻的网友喜欢听我的讲座,这实际上是在补课,补成长过程中缺失的人文课。
改变人生态度,才能解决心理问题
上观新闻:如今,孩子们确实没有大把时间看书,因为更多的时间用来刷题了。
王德峰:是啊。学生们虽然也上语文课,但目的是做题。写作文、做阅读都是有格式的。虽然语文课是人文课,但其教法往往偏离了人文精神。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目标很现实,要为择校而应试。
上观新闻:一些电视剧也反映了中小学升学、择校之痛,但也有人批评它们在传递教育焦虑。您怎么看?
王德峰:今天的教育危机是不是现实?这需要传递吗?批评文艺作品在传递教育焦虑,我认为这是一种鸵鸟政策。电视剧发出这样的声音,也是一种公开的呐喊。我们不能“掩耳盗铃”,必须全民反思教育问题。
我们不要仅仅劝家长放下焦虑,而要从根本上改变教育现状,找到根源。我们这一代人读书时,全上海所有的中小学水平都差不多,大家都是按地段入学。没有重点学校,没有重点班,没有优质生源,这代人不是照样出人才?教育资源不均衡,就会有择校。教育如果被做成市场化的东西,就成了一门需要竞争的生意。学校为了升学率而努力,孩子将大量的时间花在刷题上,忽略了精神的成长。
现在的中小学生中,心理健康这个问题需要重视。很多孩子按部就班地刷题、学习,不知道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好像生活不是自己在过,虽然人生也有目标,却是父母和学校强加给他们的。以前也有一些学生和我说,他们会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学在某些方面是有帮助的,但是根本上的帮助需要自己改变人生态度。几十年间形成的人生态度,是很多东西放不下,执着于小我,“心”太小了。心小,就是生命情感不足。改变人生态度,才能解决心理问题。
上观新闻:您在一次讲座中说,儿子差点因为您的教育没有考上大学。看来您不是“虎爸”。
王德峰:哈哈,讲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说,别认为一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一定会有怎样的成就。我一直认为家长需要明确一件事情:孩子有自己的人生道路,我们对于孩子的责任是有限责任,不是无限责任。家长在教育中的有限责任就是培养孩子做到8个字:为人正直、自食其力。你的孩子若能做到这一点,你就成功了。可是现在家庭教育的责任目标往往是另外8个字:成绩优秀、出人头地。
我自己的家庭教育,总结下来,有得有失。失败的一面在于,作为父亲,我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过于平等。我爱孩子,怕他受委屈,不打不责骂,都是好言相劝。但是这种模式的隐患在于,孩子走入社会,受不得半点委屈,承受批评的能力也不足。虽然家庭教育没有固定模式,但是需要宽严相济。家长和孩子之间完全平等,这个观念就是错误的。父亲对孩子是有责任感的,有责任感就决定了不能平等,和孩子的相处不能只讲究平等,是需要有很多面的。
在家庭教育上,我成功的一面恐怕是,在孩子的心目中,父亲是他心灵上的好朋友。儿子在成长过程中,从小到大,内心最重要的事情都会和我沟通交流,对我很信任。作为家长,我很看淡孩子的成败,只要你内心坦荡,能与我交心,我相信这样的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会走得平稳。
上观新闻:看来,家长懂一些哲学有好处,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王德峰:是的。在对孩子的教育中出现问题,我会想一想,退一步,转个弯。对家长来说,学会反思这很重要。现在,很多家长认为自己的教育理念是对的,深深地爱着孩子,却掌控孩子的每一步规划。走着走着,不转弯,直到出现极端事件才恍然大悟。
无论是家长,还是教育工作者,在自己的词典里永远不要出现一个词:“差生”。道理很简单。差生是怎么被判断出来的?是通过课业成绩这个单一标准来判别的。其实,人是千差万别的,有的孩子学不好数学,但可能是一个能工巧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和短,如果我们只用一个标准衡量,区分出优秀生和差生,导致一些孩子出现自卑心态,自我评价很低,失去了自信心,在学习上更会形成恶性循环。这是需要家庭和学校警醒的地方。
精神上要有家园,心灵上拥有力量
上观新闻:平时您不用微信,手机只用来通话,似乎离互联网有些远?
王德峰:对,我在生活中跟互联网有一段距离。从总体来看,互联网让我们的生活更便捷,但是它对个人生活也有负面影响。最主要的负面影响是将我们的时间碎片化了,这样,我们很难有大块时间集中做一件事情,变得不够专注。互联网让我们知道了太多事情,可是我们有时不需要那么多“知道”。
上观新闻:所以,现代社会无论多么讲究效率,还是要给每个人的精神成长留一些空间。
王德峰:对我们下一代的成长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精神上要有家园,能够面对人生的挫折和坎坷。现在的孩子们头脑都很聪明,知识学了很多,心灵却没有力量,经不起挫折。
我们需要思考生命的意义。我们追求职场奋斗的成功,或者市场竞争的成功,但我们更活在亲情中、爱情中、友情中,可这些价值长久被淡漠。经济增长率固然重要,但健康的社会生活需要有普遍被接受的伦理精神,我把它概括为“人格尊严,民生至上”。
上观新闻:您认为,在现代社会,人文精神的回归需要做些什么?
王德峰:人文精神的回归,一方面是重建对人心的敬重,另一方面是对天道的敬畏。中华民族有一个非常大的优点:善于学习、兼容并蓄。中国人学西方科技、自然科学,非常成功,但是也存在急功近利的一面。
如果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中国人,有好的一面,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那就是有时灵活性、变通性过了头,这样的“聪明”是急功近利的行为,是用牺牲长远利益来换取短期利益。
让一个民族真正可持续发展的东西是什么?我认为,第一要有伦理精神,第二要有创造性。我们的经济高速发展了这么多年,需要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把我们社会长久的、健康的发展放在第一位。所以,我们要慢下来,无论做什么,别想着短时间里就能磨出“剑”。
上观新闻:任教几十年,您的学生从“70后”到“00后”,跨度几十年。您觉得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吗?他们对于哲学和人生都是什么样的态度?
王德峰:一代一代的年轻人,在大学里的状态并不相似,这主要是受社会变迁影响的。我眼中的“90后”与“80后”的差别就非常大。“80后”不是乖乖的一代,“90后”才是。“90后”读书很勤奋,目标很明确,为了GPA(平均学分绩点)而奋斗,对待学业很守规矩。而“80后”学生,不想听的课可以不去,对于喜欢的课则十分热情。许多“80后”当时都是翘课来听我的哲学课,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学期我要换3次教室,仍然被他们“围追堵截”。
我有时候跟我的学生说:我们学哲学的,要和社会利益体系保持足够的距离。在资本伦理当中我们的一生是没有意义的,本质上是虚无主义的———人生的“成功”就是资本增值的速度,或者在资本舞台上的位置。但是,当其他东西不能成为我们热爱生命的根据,人生的意义和内容就单一化了。所以,我常给学生讲中国哲学,讲儒家、道家、佛家是如何看待人生的。
哲学这门学问不是谋生的本领,但我始终认为,有哲学修养的人,在某一个专业领域里,他的工作能力会更强,后劲很足,因为他有批判性思维,带着这种反思意识进入任何领域,都会有所收获。正所谓,哲学修养让你拥有更开阔的视野,“无用有大用”。
上观新闻:作为教师,您马上就要退休了,有什么打算?
王德峰:退休是自然规律。退休后,我有更多的时间写书。我有几本书要写,特别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我希望讲课少一点,写作多一点。至于今后要不要继续录制音频课,我还没有考虑,目前享受这个过程就可以了。
(图片来源:受访者)
王德峰:1956年10月出生,江苏泰县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意义、当代艺术哲学。他曾发表《哲学导论》《艺术哲学》《寻觅意义》《世界十大思想家》《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及其当代意义》等著作及哲学论文三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