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人物画的民间性与文人化

近代“人物第一家”

李霞是近代古典人物画大家,在闽中画坛有着重要影响。当时艺界对李霞也颇为钦重和赞赏,吴昌硕称其为“人物第一家”[1]。福州的“龙珠画苑”荟萃闽地艺林一时俊彦,大家也以李霞年长并享有盛誉而推其为社长[2]。在福建、台湾受他影响的画家甚众。

李霞一生游学鬻艺,“操有价值之笔,抱珍趣之才,恒为各界缙绅所钦重也”[3],在福建、南京、上海、台湾及日本等地办过画展,赢得画坛的重视和社会的广泛欢迎。前朝遗老、民国政要、工商巨贾、士子名流以及市井百姓皆喜欢收藏他的画。闽中地区官宦、商贾之家乃至普通人家皆讲究礼仪风雅,很多厅堂都悬挂有李霞的弥勒、关公、麻姑、寿星、八仙、高士等巨轴中堂。吉祥的福禄寿三星、乐呵的布袋和尚、娉娉婷婷的麻姑晋酿,或是八仙过海、钟馗醉归、关公夜读……坊巷大户或乡村堂屋,挂上那样一幅画,就添了几分情致,也无声地教谕世人行善积德,才得福泽绵长。

李霞以一介布衣画家,闯荡纷纭杂沓的清末民国画坛,成就如此气象殊为不易。这位出身底层的木雕艺人之子,起于民间由寺庙壁画画工而成为一代古典人物画名家的职业画师,对世道人情有深切体认:他的人物画取材于宗教民俗、历史故事,绘出神仙道释、忠臣孝子、文人高士、古代仕女等形象,传达吉祥和平、逍遥自适、惩恶扬善、佑福禳灾、礼义仁爱、忠孝贤良的思想,杂糅儒道释文化以及民间信仰,贴近世俗生活,既符合传统的伦理纲常和价值观念,也契合当时动荡无常的世道中人们的心灵祈求。这是李霞人物画受到欢迎的重要的社会文化心理基础。

言以文远,画道亦然;艺之不立,勤则无成。李霞画风有鲜明的特点和动人的艺术力量。他喜作大幅巨轴,动辄八尺丈余,以自制鸡毛笔,放笔直取,一气呵成,线条恣肆洒脱,阔笔细笔迭用,笔墨酣畅灵动,气势雄健奔放,在古艳的大色彩氛围中,人物气象非凡,再加以宗教情绪、教化功用,自有摄人心魄的震撼性和感染力。就李霞的《十八罗汉渡江图》等一些精品而言,堪称古典人物画的佳构杰作。

李霞的“俗套”和“伤韵”

作为职业画家,李霞要以卖画谋生,养家糊口,他有一方图章刻句“笔墨门前客债多”,可见疲于应付市场需求。这样,难免就有大量的商品画与应酬之作示人。因此,李霞人物画也就落下了的“俗套”和“伤韵”的口实。这大概是职业画家的通病,扬州画派、海上画派的一些画家,也难免如此。为了迎合市场,或有些画家被定位为某一种类型,就会有大量面貌类似的作品。李霞就有一个“麻姑李”的称号。职业画家作品数量很多,其中多有题材重复、图式类似之作,难于避免模式化,带有习气,落入俗套。

李霞人物画之被指称“俗套”和“伤韵”,也并非没有理由。李霞人物画汲取两类传统。

一个是莆仙民间艺人工艺的影响,特别是寺庙壁画、雕塑的影响。李霞自小随伯父木雕艺人李芳林学画,也传承仙游民间画家李墀和寺庙壁画人物画家杨津的衣钵,从而掌握了基本的绘画本领,十六岁开始为寺庙作壁画。这是他的文化胎记,他的审美趣味打下深刻的民间美术的烙印。

另一个重要的影响来自于古典人物画名家,主要是克绍李在、吴彬、曾鲸等明清以来莆仙画家的传统,又追踪闽西画坛上官周、华嵒、黄慎等,尤其崇尚黄慎的大写意人物画风。在李霞《髓石子自序》中提到,“私淑吾闽华新罗、上官周、黄瘿瓢诸大家,间尝博考历代如顾(恺之)、张(僧繇)、曹(仲达)以及周昉、马远、夏圭之人物,李龙眠之佛像,法牧溪、梁楷之十六印真……至贯休、吴道子、阎立本、禅月大师之墨刻佛像罗汉……”“乃复潜心于李笠翁、东赢泷和亭各种描法”。[4]他也吸收邹德中《古今十八描法》、闵贞粗笔人物、钱慧安等的绘画技法。在潜心研究这些经典人物画家上所下的工夫,使李霞的绘画有了超越性的发展,也使他的身份从一个莆仙乡间寺庙佛像画工而转向为优秀的古典人物画家。

这两路取径给李霞带来的局限性也很明显。

一、绘画题材上有寺庙壁画的民俗遗风。李霞绘画题材相对单一,主要是道释神仙和民俗人物,形象塑造、赋彩设色、场景氛围、情绪基调都有浓重的民俗风味,故事情节性强,道德教化色彩浓厚。李霞所绘的那些人物形象及其精神气质,在宗教壁画中,与寺庙环境、民俗活动是协调的。但抽离了那个情景,在作为纯绘画文本形式的人物画创作中,如果主体情意趣不彰显而照搬那些程式,就多少会显得“俗套”了。

二、气质格调未脱“闽习”。清代以来,对福建画风一直有“闽习”的批评。方薰《山静居画论》中说:“闽中好奇骋怪,笔霸墨悍。”秦祖永在《画学心印·桐荫论画》中认为:“闽习多失之重俗。”张庚的《浦山画论》提到:“闽人失之浓浊。”这些画论对闽籍画家笔墨习性、气氛格调多有贬斥。台湾学者王耀庭对“闽习”一词概括为:“其意指笔墨飞舞,肆无忌惮,狂涂横抹顷刻时间完成大体形象,意趣倾泄无遗,气氛却很浓浊,十足霸气,一点也不含蓄。”[5]李霞浸溉于明清以来莆仙、闽西画家既深,也不免沾染这样的流风。他又多作巨幅,竖纸悬腕,放笔直下,大刀阔斧,追求强烈效果,画面有激昂之气、阳刚之美。但不足之处在于,把粗豪霸悍、不够蕴藉含蓄的缺点放大了起来。因此有“伤韵”之论。陈传席评李霞以及李耕时认为:“他们的绘画虽各有面貌,但其中有共同的作风,例如粗犷、率直、生动、畅快有余,但内涵不足。”[6]

流于习气,对艺术来说真是不好的事情。同样出身于民间画师的李耕在《菜根精舍论画》中说:“学画要'入’,'入’而'脱’,'脱’而逸,逸而雅,士画也。”[7]脱离习气至关重要,然又谈何容易。职业画家易生积习,而文人画也会有弊端,如不讲造型和色彩,荒率、粗疏、简单化,甚至胡涂乱抹,名之曰“逸笔草草”,不也是一种习气?

三、部分作品表现手法拘泥于繁缛刻画。李霞的一部分早期作品和商品画,刻意细致描摹五官、须发、头饰、衣服上纹饰,详尽刻画庭院、家具、器物、车马等,注重生活化动作细节的再现,色彩也比较写实艳丽等,显得繁缛。后来李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髓石子自序》中提到他“初从线纹入手,旋习写意”,“窃意专攻写意,恐流粗率;专攻线纹恐失拘牵。故工写互参”。[8]工写互参在作品中要构成对立的统一,写意之难在“象不象”之中,重在遗貌取神、得意忘形。过于刻意繁缛的写实求工,做得过头容易媚俗,就会影响写意效果,工写结合没有浑然一体,反而有伤气韵。

当然,这样说有点吹毛求疵、备责苛求了。一个艺术家一生的作品总会有参差,前后也会有变化。李霞同样存在这种情况。李霞人物画中的民间性,仍然保留了可贵的古法和鲜活的生活气息,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在当时是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和现实意义的。后来潘天寿还把李霞的学生黄羲请到浙江美院教授人物画,也就是为了继承古典人物画这一脉相传的衣钵。

抱琴游子,儒雅风流

李霞作品虽然不能称之为文人画,但具备文人化的品格。他具有扎实的传统绘画功底,讲究造型、章法和色彩,功夫了得。但李霞也十分重视写意精神、笔墨气韵、文艺修养、思想格调,他把这些文人画所强调的内涵融进自己的绘画创作和艺术生涯中。梁桂元在《闽画史稿》中这样评价:“李霞虽出身于民间职业画师,因常与文人名士交往耳濡目染而具有诗词书画的学养。所以他的作品既有民间绘画因素和浓厚的乡土气息,又有文人以书入画之韵味,雅俗共赏。”[9]

一、李霞人物画强调写意精神。写意精神就是“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写意画“以意命笔”,李霞最好的作品,恰恰是那些舍弃工巧写实、注重写意和笔墨的作品。《十八罗汉渡江图》人物面目变形夸张,山水云烟以草隶笔意出之,纯以水墨,不施色彩,高古脱俗。晚期作品《醉中逃禅》,苏晋倚靠酒瓮,醉坐案前,枯对案上一佛像,没有任何背景,用笔简约概括;《苏武牧羊》中的人物甚至不画面部,只画出头上的毡帽,衣服仅用几笔概括,下部一片墨色,山野以一条轮廓线表示,天寒地冻、萧索的氛围迥然而出;《浩然逸志》只画两个背影走在山道上,衣纹轮廓、远山树石,意笔挥洒,变化丰富,意境悠远。像这类作品,更注重笔墨的表现力和写意性,色彩浅淡,格调高雅,韵味深沉,才是李霞艺术性最好的作品。莆籍最后一名进士、翰林院编修张琴评价李霞这类写意作品认为:“君以写意人物名海内,山水花鸟,皆放笔为直干,淋漓酣畅,顷刻而成,而气足神完,毫发毕具,真善于用简也。”[10]从李霞的精品和大部分的后期作品来看,有很强的写意性和文人化色彩,也正是这些作品使李霞跻身近现代画史杰出画家之列,无愧于古典人物画名家的称誉。

二、李霞以书入画,笔墨气韵生动。李霞《髓石子自序》中云:“国画重笔法精神。”精神内涵是由笔墨传达出来的。笔墨是中国画的第一要素,中国画“筑基于笔,建勋于墨”,“有笔有墨谓之画”。黄宾虹指出:“气韵在笔墨之中……真气韵须由笔墨出之”,“气韵之生,出于笔墨。用笔用墨,未得其法,则气韵无由显露。”[11]气韵生动,出于笔墨;笔墨要好,全在骨法用笔。六法通八法,清人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中说:“书成而学画,则变其体而不易其法,盖画即书之理,书即画之法。……然则画道得之可通于书,书道得之可通于画,殊途同归,书画无二。”[12]李霞深谙书画同源之理,他在《髓石子自序》中说道:“作画必先明理,其用笔又与书法同,当自有法始而后至于无法。”[13]李霞书法取法黄慎,上溯晋唐,对张旭草书下过精深功夫。他的绘画与书法用笔是一致的,以书入画,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他擅长使用线条塑造艺术形象,使转娴熟,酣畅淋漓。笔墨线条富于轻重粗细、浓淡枯湿、方圆疾涩,转折顿挫的变化,或灵动潇洒,或气势磅礴,全赖书法之功,所以于右任称赞他的画“气韵浑古,笔墨流动”[14]

三、李霞有很好的综合文艺修养,乃一时名士。画者,文之极也。艺术上的问题,知艺只是才能,除了个人才情,技法精通,更进一步要看修养、气质和格调。李霞意识到自己民间画师出身的局限性,对提升自我文化修养、艺术品位、思想境界有积极的行动。李霞主动交游文人学者,与陈宝琛、陈衍、萨镇冰、江春霖、张琴等闽籍文化名人相往来,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文学。陈衍说:“云仙人品高洁,平日所向往者,皆古今名贤逸士。”[15]李霞自述:“生平好游名山大川,往复于燕、沪三十余年,与都人士纵论古今。”[16]李霞能诗会曲,自号“抱琴游子”,儒雅风流,江春霖在《李云仙抱琴独立图序》中评价他:“诗词歌曲,无体不备。”[17]萨镇冰在《李云仙先生国画序》中认为他“儒雅风流,文字翰墨,皆优为之”[18]

四、李霞“剑胆琴心,侠义有为”。古人论画重人品,“苟非其人,虽工不贵”,强调画家的文化修养和人品格调的重要性。李霞为人豪爽,急公好义,他卖画助饷,共纾国难,捐建学校,扶持教育,以艺立身,不媚权贵,是一位有风骨的艺术家。陈衍称赞他是“剑胆琴心,侠义有为”的伟丈夫。李霞在台湾时,目睹殖民统治下的社会疾苦,写下诗句:“传神阿堵笔无痕,赖汝支持吾道存。一事最生衣钵恨,可怜山水异中原。”表达了民族义愤和爱国感情。1935年,李霞应林森、于右任之约,与何遂在南京联合举办画展义卖赈灾,萨镇冰在画展特刊撰文介绍李霞:“富有利济民物之想,尝选平生得意杰作五十帧,每帧都五尺,邮委南洋爱国会,鬻所值以赈灾民。” 抗战时,他又特作画一批义卖,画上钤“国难当前,卖画助饷”。苏铁庵《云仙先生来京展览国画将捐资助赈感成即赠》:“佩君艺术敬君贤,殄念哀鸿鬻画捐。传画传人非易事,几人能与画具传?”李霞还曾拒绝熊式辉欲留其在身旁做画师,表现了刚正不阿的骨气。画品系于人品,文征明说“人品不高,用墨无法”,李日华说“笔墨亦由人品为高下”。李霞画了许许多多历史上的英雄人物、高洁之士,与自我人格修为构成内在的对应,呈现为笔下的文气、豪气和正气。

李霞的意义

李霞人物画从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继承传统笔墨精神,注重对中国古代传统的继承,一生勤学渐修致力传统文化学养的提升,在古典人物画领域黄宾虹评“李霞笔墨功力深厚,保存了传统人物画艺术之精华”[19]。李霞作品得到闽籍文化名流陈宝琛、陈衍、林森等的赏识,他三十七岁时随御史江春霖赴北京发展,但李霞居京不易,两年后又回到了故乡,从此辗转各地鬻画谋生。生计维艰,职业画师的商业性色彩,给李霞人物画的艺术境界提升带来了一定的局限。1938年,67岁的他在日军的炮轰声中,心力交瘁愤愤而逝。若李霞晋京发展顺利,若天假以年多些岁寿,也许我们今天会看到一个更精彩的李霞。但历史不能假设,一切都是个人的造化吧。即便如此,作为优秀的古典人物画名家,李霞仍在闽画史上增添了精彩的篇章,对近代以来闽台的人物画有重要影响,他也在近代中国画坛人物画从古典形态向现代转型之际留下了一个独具特色的身影,对当代人物画创作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肖震山,福建艺术职业学院副教授。

注释:

[1] 1928年台中市新富町中华会馆《李霞画道展览》。

[2] [9]梁桂元《闽画史稿》,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319页,第378页。

[3] 1928年台中市新富町中华会馆《李霞画道展览》。

[4][8][13][16] 李霞《李霞人物精品第一集·髓石子自序》,上海天华印务馆中华民国廿四年六月版,第9页。

[5] 王耀庭《东方美学与现代美术研讨会》,台北市立美术馆1992年版,第12页。

[6] 陈传席《评现代名家与大家·续——李霞、李耕》,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国画家》2009年第3期。

[7] 黄志强编著《李耕人物画技法》,福建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28页。

[10][14][15][17][18][19] 俞宗建编《李霞画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第158页。

[11]黄宾虹《六法感言》,1929年载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刊《蔥岭》第1期。

[12]董棨《养素居画学钩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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