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 故乡的老井

自从住进了城市,一扭开家里的水龙头,“哗啦啦”就是水流。可是,从自来水厂出来的这些液体,如果不再净化处理,吃着总有些不放心。于是,我常常记起故乡的几口井水,以及每一口井深藏着的故事。

我的故乡位于鄂东大别山之南、母亲河长江北岸的浠水县巴河古镇,那里有山有水,四季分明。农民们春种秋收,生活富足。我过去生活的小村庄,当地方言叫做“塆”,官方说法叫“村民小组”。

古人讲究风水,鄂东的山村,大多是隐藏在山的凹凹里,或者紧贴着河流的湾湾里。据说,我们塆的祖辈人,专门挖就了村口的大池塘,还集中人力挑土,修筑起进村右侧的一道狭长的小土岗,再种上一片青青的竹园。

全塆有四五十户人家,在册人口两百多人,至今没有通自来水。前两年,县城自来水公司专门派人来做宣传,每户人家一次性交纳两千元,有十户以上人家,就可以让自来水入户了。

留守的老人们一商量,以后每月还要额外交水费,那多划不来。还有人打听,附近的自来水没有井水甜,还有漂白粉味道,老人会吃不惯的,也就不想改变现状……

几十年来,全塆共用的老井有三口,一口在村外的稻田边,一口在过去的大集体老菜园附近,还有一口在村后的半山腰上。

论水质,最好的是山上的那口小石头井。当年开山炸石,偶然发现了这一处泉眼,众人硬是在石头缝里用大铁锤和钢钎子“抠”出一口井。此井深不过两米,常年有“圆井”(满井)的水,漫流不断。井水无色透明,清澈见底,井口最初还长有两株有灵性的水草。

据说,谁家的媳妇,某年某月随手拔掉了水草。从此以后,人们说水质就要差一些。如果一两年不淘井,不用石灰消毒处理一下,还会有小蚂蟥生长。

儿时,我们在后山上结伴放牛,渴了,就邀着到这口井边,捧起水来大口大口地喝,甚至喝得胸前的白色热褂儿湿了一片。不过,我不大愿意上山挑水,因为非要经过一片坟地,我总是有几分胆怯,除非有人结伴上来。

论水温,最低的是菜园的那口井。井的旁边,原来有一口小池塘,过去方便了村民们浇园和洗菜,后来慢慢干涸了。那口井藏在山脚下,沁出来的泉水凉凉的。井四周的石头缝里,常年有枣红色的细海子(螃蟹)爬来爬去,它们很钻急(敏捷),并不好伸手抓住。

六月天,坐在家里都会大汗长流,赶速(方言念“扫”)用葫芦瓢舀着这口井水喝,从嘴里笔直会凉到肠胃,那比冰镇饮料还要爽快。

特别是,这口井水的颜色,是那种幽幽的蓝,像如梦如幻的多瑙河水的颜色,又像欧洲女子那种深情的、大大的蓝眼睛。我常常到这口井边挑水,愿意多停歇一会,多看看这种迷人的蓝,忍不住浮想联翩……

论水量,最多的是稻田边的那口深井。我儿时见过村民淘井,先用柴油机带动水泵抽干水,再拼接好两三副长长的木梯子,人才可以下到井底。井上的人,用长绳子拴好木桶放下去,再提起一桶桶的淤泥倒掉。有时候,还会提上来几条大鲫鱼、一大窝摩泥(泥鳅)呢,那自然是难得的美味。

这口井大,水质也好,挑水的人自然也多,有时还会排队呢。但是,因为临近稻田,夏天井边飞舞的虫子多,跳进跳出的青蛙也多。

有一年,出了个蹊跷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两头发情期的水牛打架触角,竟然双双掉进了这口井里。后来,全塆的老少来围观热闹,一帮劳动力迅速集结过来,又是用绳索,又是用木头杠子,大家费了半天的劲,才将它们抬了出来。幸亏发现及时,这两个鲁莽的“决斗者”才算保全了性命。

一般农家,至少备有一担蛮实的水桶,请铁匠用两三道铁环箍紧,再漆上桐油,干透了,木头呈浅黄色,经久耐用。

在我上大学之前,父母对我格外开恩,即使农忙之时也很少下地干活。考学,是我的“主业”。于是,寒暑假,我在家看看书、做做题,搭着(顺便)舞三餐饭。因此,挑水也算是我这“伙夫”份内的活儿。

挑水是个力气活儿,以家里的男人为主。如果缺了男人,或者男人不在家,细女伢、细媳妇、大嫂,甚至老太婆也得挑水呀。远亲不如近邻,遇到好心的邻居也会帮一把,谁家没点困难呢?

挑水不难,但是要学会换肩膀,否则满满一担水,几十斤重,老压着一侧肩头,会很吃亏。换肩的关键在于把握平衡,以后颈部为转换点,后面的担子换到前面,左右两肩交替受力,也轮流着休息。

有后生伢不会换肩的,稍一失手,扁担从后背滑落,两桶水失重地砸在地上,顿时眼前一泻汪洋,甚至木桶也会被摔烂。遇到苛刻不讲理的父母,闻讯赶来,还会当众责骂子女:么果没贵气(本领)?果做过了(做错)?真是丢了祖宗八代的人……

农村用水也分有层次,每个塆至少有两口池塘,村口养鱼的大池塘的水,用来洗菜、洗衣服。塆中间,还有一两口细小的池塘,主要用来刷马子桶(妇女用)、尿桶。而井水主要用于饮用、煮饭、洗脸、洗澡等。

刚娶进门来的新媳妇儿,特别是挑剔的远路女人,要是嫌池塘的水不干净,会央求自己的男人,挑几担井水回来浆洗衣服。俗话说,三天茅厕三天香,过了三天臭肮肮。日子一长,男人也懒得献殷勤,还会嘲讽几句:别人能将就过,你凭什么过不了呢?

后来,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深入推进,故乡耕田种地的人少了,进城做泥瓦匠、做人造大理石台面的村民多了起来。人们见了大世面,发泡(得意忘形)的人也多了。麻将桌上输赢成千上万元,办酒席也是讲排场、比阔气。当年淳朴的民风,一夜之间竟然被钱“烧”掉了……

这十多年来,塆里陆续盖起了一栋栋小洋楼,围起一个个大院子,停进来自家的小轿车。不少人家,就在院里打一口水井,安上压水泵,吃水用水更方便了。小媳妇们可以足不出户,长年在自家的水井边,洗洗蔬菜水果,翘着屁股搓洗大盆大盆的衣物……

如今,故乡的几口老井有些落寞了。长年累月,塆里没有多少人留守,泉水依旧静静地喷涌。清凉凉的井水,像是无人吮吸的乳汁,白白地漫过井口,无奈地滋润着四周的一片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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