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秀山:大雅之音 复而不厌
陈大濩《庆顶珠》
我跟陈大濩先生学过一出《二进宫》的唱腔,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当其时也,上海刚刚解放,有这么一小段时间,敌机不断骚扰,企图卷土重来,人们称之为“二六轰炸”。“重来”之梦,当然是一枕黄梁,老百姓担惊受怕,倒是现实的痛苦。由轰炸而来的灯火管制,弄得剧场晚间不能演出,演员们闲居在家,静极思动,扩大授徒范围,广招京剧爱好者,教授艺术,以稳固、发展艺术的地盘。陈先生当时有“濩声票社(房?)”之举。
我那时大概刚上高中,学校教学秩序尚未完全正规,在父亲的经济支持下,参加了这个票房,也不知为什么,当时用一个假名字叫“叶诚”,好在也没有人管你叫阿猫、阿狗,认面孔就行了。票房规定,每周隔日为老生、青衣轮流,活动在晚上,以煤气灯照明。我也去过几天青衣班,是魏莲芳教《霸王别姫》;老生班正好开始学《二进宫》。这个票房的地点大概在上海西藏路一条小街上,旁边作为标志的还有一个什么庙,晚上回来走出小街时阴沉沉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我们班上大概有十来个人,中学生可能就是我一个,记得还有一位年纪轻的,不过他也已经当店员工作了。我们学习,是陈先生唱一句,我们大家跟一句,他听得有不对的就停下来讲解。我们这班学员好像都很老实,没有几个提问题的。有一次在陈先生唱时,我打断了他,请他慢一点。虽然是很小声,他听见了,很高兴地表扬了我,可惜我的主动性,就表现了这一次。有时候,名琴师赵喇嘛(济羹,左手运弓。为什么叫他“喇嘛”,因为他秃头?)来到票房,他没有架子,也为我们这些初学的学员伴奏吊嗓子,这时候也是大家最开心、最活跃的时候。
陈大濩《南阳关》
说起陈先生的艺术,我当时也不知道多少,他的戏我也看的少。还是在这个期间,一天晚上,仍然在煤气灯下,陈先生正正式式演了一出《击鼓骂曹》,但中途场内大乱,迫使正在演出的陈先生到台口来问,戏就给搅了。
不过我的确很喜欢陈先生的演唱艺术。他的嗓音甘甜醇厚,亮而圆,脆而润,难得的好天赋,他自己的运用也很能扬长避短,按照自己的特长去学别家的艺术,学到了的都能成为自己的好处,而不成为累赘。
《二进官》是一出票友打基础的戏,他选这出戏教我们当然是很得当的,我们也都学的很认真,现在虽然有的词不记得了,但提起腔调,还有个大概。我想,这出《二进宫》我大概是学完了的,也许差个一两句,后来可能是功课紧起来了,或者是父亲不再给钱了,就没有再去,但一个阶段还断续收到票房的通知。
就在那个阶段,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觉:陈先生身体弱弱的,那时候取暖的条件不好,教我们戏的时候,手里总抱着一个暖水袋,到一定的时候,还要换一个热的,但他唱出来的声音却很刚劲有力,一点没有病态,小时候想的简单,我想这大概就是“功夫”吧。
【1947年大中华唱片1面】
梅允华京胡 、高明亮司鼓
[西皮二六]
孤王在长亭把旨传,
尊一声御弟三藏听根源:
天朝无有真经卷,
怎令人悟道与参禅?
你今替孤行方便,
披星戴月去往西天。
孤念你万里征途路遥远,
孤念你千山万水跋涉艰难;
孤念你黑夜里投宿在庵观寺院,
孤念你夏日受暑冬日受寒。
但得是此去能如愿,
请到了真经即回还,
那时节孤领众僧人去把真经念,
才知晓那西方的佛祖法力无边。
御弟你才算是功行圆满,
王封你一代国师万古流传。
[西皮摇板]
一见三藏上阳关,
眼往沙桥自详参。
但愿取得真经卷,
成佛做祖不老神仙。
后来我不去这个票房了,但仍对陈先生的艺术感兴趣,买了一些他录的唱片,我记得其中有一张《沙桥钱別》,一段【西皮二六】,我是认认真真地照着学过的。我感觉,陈先生在这张唱片中第一句“孤王在”这三个字,和我跟他学的《二进宫》里“千岁爷”竟然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论板式、曲调和词句,它们全不一样,我为什么会听出“相像”起来了?不是年轻小的错觉,而是“字”、“气”、“曲”结合得那样“协调”的一种艺术境界,它们是相像的。老话说,“以字行腔”,我的体会是似乎还可以加一句,叫“以气运字”。“孤王在”也好,“千岁爷”也好,陈先生唱来好像腹中有无穷的“气”汹涌澎湃地把“字”“挤”了出来。也许就是通常说的“底气”、“中气”、“丹田气”足?
在我的极其有限的欣赏经验中,我听余叔岩的演唱,明显的有这种感觉,再就是从陈先生的唱中也得到同样的感受,陈先生是宗余的,依我看,他的确是善学余者。
《戏剧电影报 梨园周刊》
2000年8月28日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