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系列（六）：赌场风云（1）

赌博，曾经是近几年老家非常靓丽抢眼的一道风景线。

人们都喜欢一夜暴富的神话，不喜欢默默无闻的耕耘，也许，赌博是释放个人对财富欲望最好的方式，也是一种最公平的相互掠夺。

现实中的赌场风云，虽然不如活着里面富贵那般凄惨，然而，也绝没有想象中电影里赌神发哥那种留着大背头眼神中透着诡异的胜券在握般的帅气，他可能更让你感觉到：

在一片没有什么财富神话可创造的乡间土壤里，如何在赌桌上去豪赌一把，以安自己那份想要出人头地的心。

我要写的是关于小叔的故事。

小叔并非我的亲叔叔，在老家，经常有各种因为族谱的关系，或者基于族谱衍生出来的领养关系，最后形成的以共同供奉一座宗祠为关系纽带的宗派。

01

宗族关系

这些宗派通常起什么作用呢？

首先，大家共同奉养一个祖宗祠堂，再然后，自己的父母亲，自己及后代子孙，也都会在百年身灭之后，将灵位摆放在这个祠堂里，这样做，保证了大家从远古到以后一致延续同宗同源的关系。

因着祠堂的关系，给祖宗牌位添油灯就采取轮流制，逢年过节，给那些牌位供奉些吃的，烧点纸钱。

除了供奉阴曹地府的那些亲人，平常的时候，宗亲关系体现为各家有红白喜事时候的相互帮忙。

在农村，无论是结婚生子，老人过世，几乎从生到死，中间都有很多场需要大摆酒席的时刻，所有的远亲近邻，都免不了要来走动走动，从发请柬，到买菜做饭摆流水席，中间的迎客，酒桌上劝酒，账房收礼等等一系列环节，单凭每一户自家的力量肯定是不够的，因此，每一场宴请之前，都需要把宗派里每家的当家人，自然一般都是男人叫在一起，商量下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做，对应在职场，我发现这种办事逻辑特别像公司里的项目启动会，在这个会议里，主家人说一下人手需求，然后各家领任务，出人出力，帮着主家人把接下来的事情完成。

这时候，远近亲疏就很清楚了，有的走得近的，自然是有多少人出多少力，那些不远不近的，就得想着上次自己家办事的时候，主家人帮了多少忙，然后掂量掂量，挑一个差不多的工种，当然，主家人自己也心里有数，不能轻易打破了这种平衡。

这时候，兄弟多，儿子多的人家，自然是很硬气的，每一场事情，大半数的事情都是男人做的，女人的领地都在厨房，所以，每每到需要办事的时候，人们都会再一次地感觉到多生几个孩子（其实是儿子）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02

小叔的赌场得意

小叔跟我家的关系就是基于宗亲关系建立起来的，年轻时候的小叔，脾气暴躁，有点没有定性，老家人觉得他可以归为好吃懒做的类型，其实按照我当时的观察，小叔顶多是不太爱干农活，因为他更喜欢在牌桌上消磨时光，然而他们家也从来没有揭不开锅的情况，当然也比不上那些脑袋活络的人家，有着大富大贵的景象。

小叔生了三个儿子，这让他在农村有了一席之地，然而婶娘开始着急了，想着这三个儿子将来娶亲建房子的费用，压力山大，那时候，他们应该也没少吵架。

时间一晃就过了很多年，那些年，我基本都在外面念书，只知道后来三个儿子都去南方打工了。

儿子们都很能混得开，每年都会给母亲上交10万块钱，那段时间婶娘特别喜笑颜开，再后来，三个儿子都相继结婚了，也没花什么钱，基本上也是儿子们打工挣的钱。

这中间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那也许是全国整体经济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老家的钱好像一下多了起来，于是，赌博成风，很多原本喜欢打牌的人家，直接在家里买了几幅麻将桌收租金，提成很大，当然，主家基本上是这样的：必须有一个人是长期陪打的，还有剩下的一个人负责后勤，因为那些赌红了眼的人都不肯下桌，自然吃饭的问题是需要帮忙解决的。

赌场聚的就是人气。

小叔家就买了三副麻将桌，小叔充分发挥了自己长期奋斗在麻将桌上的优势，陪打，婶娘就乐得每天负责买菜做饭搞后勤。

一开始是麻将，一天的输赢也不过几百块钱，后来大家嫌速度慢，就开始直接比大小，输赢就在几分钟，在小叔的3个牌桌上，逢春节，一天能赶上几百万的流水，起起落落的人特别多，有很多人在那里几分钟，就把一年在外面背井离乡挣到的辛苦钱给输掉了，这时候，作为庄家的小叔开始了针对赌徒的借贷业务，所谓的借贷，到最后庄家总是不亏的，因为他的收入包括每桌根据赌注大小的抽成，赢家的抽点，输家借贷的利息。

总之，从小叔屋里走出来的人，真正欢呼雀跃的人少，因为人性本贪，这次赢了，下次会赌得更大，一定要最后输得精光满脸晦气地结束，那些一开始就输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其中，唯一获利的就是小叔，他们家的一层小平房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就扩建成了三层小洋楼，小叔瞬间跻身为老家第一红人。

因为赌桌上制造财富神话的煽动性，渐渐地，来赌博的人就不止于本村、临村。

有一天，居然有来自外省的人在村口下车，询问赌场在哪里，一个老人家把他们指向了小叔家，因为小叔家就守在村口，那块刻着村名的牌匾下面，旁边还立着一块“新农村建设示范村”的牌子。

小叔家占尽了天时地利，也几乎成了我们村当时最容易拿得出手的一张名片。

那些主动上门的赌徒，让小叔开了眼，她们当时不但赢走了钱，同时留下了一颗疯狂的种子。

03

小叔的结局

按照我妈后来的描述，倘若小叔知道在最红火的时候收手就好了。

但是人怎么可能在最鼎盛的时候想着退出呢，那些周围恭维又羡慕的眼光，那些带着嫉妒和羡慕的言语，形成了一圈想跳也跳不出去的火海，只想让你在里面一起跟着不顾后果地燃烧，燃烧你关于金钱复制和翻倍的愿望。

倘若小叔一直安于在我们这个小范围里当庄家，他大概也能稳住自己的战果，然而，他最终选择了做一个赌徒，他甚至走出了县城，去寻找更强更大的对手，小叔第一次出场声势很浩大，带了100万的资金，他专门租了一趟车，还带了很多围观的吃瓜群众，结果，他走出家门的第一站就灰溜溜回来了。

再然后，就开始回来村里众志成城各家筹款，这家两万，那家三万，多的十几万，都借给他当本钱，并承诺了很高的利息。

于是，第二波第三波接着出发。

等到第三波的时候，陪着一起去的人看出门道了，我们村里的红人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回来以后，小叔就彻底蔫了，于是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他这回彻底栽了，栽在了别人的赌桌上。

很快，小叔和婶娘就一起南下打工去了，那一年，大概才恍然发现他们两个都已经跨过了50岁。

04

婶娘的人生

最近想起写小叔的故事，是因为听说婶娘在外面帮人做保姆，突发心脏病，住进ICU十多天了。

婶娘送进医院的那天，据说只有婶娘的哥哥陪同，大儿子匆匆看了一眼，没等着跟医生商量医治方案就背着行囊南下挣钱去了。二儿子也只短暂停留了一天，守夜的责任就交给了小叔，小儿子因为自己儿子重病缠身，反而更显得善良慈悲，租了套房子守在医院旁边，帮着照看婶娘。

那三个儿媳妇们，基于各种不同的心理，反而在老家不断述说着婶娘从前的种种不对，比如没有按照传统帮着带孩子，自己手里有大把的钱，但是自己开的零食铺，连孙子们拿颗糖也要算钱之类的，不胜枚举的事例。

我想，无论这些子女们如何说，如何抱怨，住在重症病房里的婶娘，大概也是听不到了。

她的一生，也许的确把钱看得过于重了些，以至于把亲情也变成了一种世情，然而，也许是她的前半生太过缺钱，人对于自己缺了很久的东西，又怎么能轻易舍得呢？

那三个曾经发光发亮的儿子，在成家立业之后，在各种关于世俗的生存压力磨练之下，终于也学会了以人情世故的练达来面对自己的父母。

反倒是村里那些曾经借了赌资给小叔的那些乡亲们，也一直在默默地等待，并没有落井下石催上门要债的情况发生，而且，看到小叔和婶婶的这种境遇，也都自行放弃了对于高利息的期望，只想着能要回本钱就不错了，毕竟，当初借出钱去，也是本着一种赌博的心态，只不过，风险由他人承担了而已。

我想人心终归是质朴的，虽然有时候看起来有些赤裸的拜金媚俗的表现，但终归还是有一份同情心在。

人们不大愿意相信契约，而更相信自己一些合时宜的判断。

至于父债子偿，大概也要等真的父母都完全没有能力的时候，也就是说，小叔的赌债，只有婶娘才是真正跟他一起背负的人，这大概也算是患难夫妻的一种解读吧。

我想婶娘即使醒过来，大概也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