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板船

五板船（散文）

梁厚能

五板船是船，又不是船。它是与我老家桂塘毗邻、位于重庆酉阳县可大乡境内酉水河东岸的一个古村寨、老码头。

自小就从大人们的言语中知道五板船这个地方，由于以前未通公路，人们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故在我儿时的心目中它是那么遥远而又神秘。

昔日五板船老码头。宋晖提供

五板船，这个用船命名的村庄和码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所在？隐藏着哪些秘密呢？一直以来，我对那里充满着好奇和期待。

牛年初夏，在老家度假的我，邀上同乡文友老红、国平，带上犬子力卓，开始了我们的五板船探秘之行。

我们从桂塘坝出发，驱车二十来分钟到达酉阳大溪口，在街上接到了此行的向导、老红的朋友宋文厚。

在废弃的新码头上，黑书记（左一）给我们介绍五板船历史掌故。

五板船在大溪口下游，如坐船约四十分钟。因现在很少有船只通达，于是我们又继续开车出发。老宋今年68岁，土生土长的五板船人，对其情况了如指掌。因小时经常泡在酉水河里，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于是就获得了宋老黑的外号，以前当村支书时，被村民们亲切地称为“黑书记”。

车行三十多分钟就来到了五板船。走进山寨，除了看见一些残留在屋基上的烂砖破瓦、残垣断壁外，没有遇上一个村民，也没有鸡鸣狗吠，整个山寨异常的安静，已是一个荒村了。

宋晖老屋废墟上的磉頂岩。宋晖摄

彭氏家庙朝门。宋晖摄

来到酉水河岸边，发现码头已被泥沙和杂草覆盖，台阶也难以下脚。举目眺望，只见酉水河的两岸高山耸峙，山头森林茂密，郁郁葱葱，沿岸的山峰、绝壁、树木倒影在绿如翡翠的河水里，时有水鸟从水面上轻轻掠过，两艘小渔船静静地躺在回水湾里，船上没有渔人。这画面宁静和谐，犹如人间仙境。突然一艘机动船，响着刺耳的马达声向上游驶去，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波痕。

酉水河上行的船只。

我们在新码头上方的台地上，发现一块横躺在地上的大石碑。高约两点四米，宽约一点三米，厚约二十厘米。黑书记说此碑原立在下方罗家码头，因下游修酉酬电站蓄水，原址被水淹没，故移之于此。因大型机械不能达到，当时是靠二十多个后生抬的。但不知何故，十多年过去了，石碑一直斜躺在地上。本来还有两块副碑，现已下落不明。

因碑右侧着地，部分文字被淤泥掩埋，老红从附近农舍找来工具将淤泥刨开，又找来一个塑料桶打来河水，用破布片将碑面擦干净。还好！碑面风化不严重，字迹清晰可辨。

文字全部为阴刻，字体工稳。碑额为“众省义渡”四个大字。其余为中楷。内容主要记载捐款人姓名与捐款数量。横排竖写，每排十六人左右，共九排，粗略算了一下，捐款总人数为一百四十多，有四十五个姓氏。捐款数量有捐银几两、十几两的，捐钱几百文、一千文的。

识读众省义渡碑碑文。

碑正中有一行竖排文字“大清嘉庆六年（1801年）岁次辛酉”，我想这应是立碑时间了，由此推断，距今220年了。

在捐款名录中，老红惊喜地发现他们二隥岩彭氏先人“彭应榜”的大名，捐银十六两，为捐款数量之最。作为桂塘坝老乡，我也为此感到自豪。

修桥修路修渡，自古以来是受人称颂的积善积德之举，我们念叨这些先人的名字，口留余香。对他们的善行义举由衷的钦佩和点赞。从捐款人的众多姓氏可以看出，从五板船过渡的人应来自湘鄂川（现为渝）边区各地，由此看出，五板船是名副其实的众省码头。

在碑的右侧竖排有三行碑文，因文辞晦涩，我不能完整释读。这块义渡碑记载的众多信息，为研究酉水流域航运史及码头文化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加之精美书法，故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我见过的一些省级文物也不过如此。我们今人应当好好保护才是。否则，将对不住那些慷慨解囊的众省先人啊。

在义渡碑旁的垃圾里，我们发现一块课本大小、塑料质地的文物保护责任牌，文物等级标为“一般”。牌子上有乡、村责任人的姓名和电话。责任牌都丟到垃圾堆里了，这文物保护又从何处谈起呢？黑书记对古碑的保护现状深表担忧，也有几分无奈，因为他曾多次向上呼吁保护未果。古话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已尽其责了。

笔者在义渡前留影。杜国平摄

下次若再到五板船，真希望看到是，古碑已立起来，并建有碑亭。

五板船，原是可大乡天堂村的一个自然寨，2002年并入程香村。最早原住民为宋姓，历史上还住过罗、任、张、彭、谭、孙、刘、肖等姓人，人口最多时有五六十户，两百来人，基本上与宋家沾亲带故。后来一部分人家无后，自然消亡了，一部分迁往周边村寨或上游百福司，最后就只剩下宋氏家族了。

宋氏因其老家谱遗失，族中之事只能靠老辈人的口口相传。今年八十九岁的宋碧厚老人说，他们的祖籍是广东省惠州府（现为河源市）龙川县下洋西。乾隆末期，因那里发生战乱，始祖宋文捷，外出避难，乘五块木板做的小船沿酉水溯水而上，历经千辛万苦，船行至此地时，早已饥肠辘辘，无力再上行，正好发现有一回洄水湾，于是停靠上岸，寻找吃的。发现这地方风水不错，又没有人家居住，就不再上行，在此定居下来，开荒拓土，插草为标，成为五板船最早的居民。

宋氏后裔为纪念始祖来时乘坐的那艘小船，于是，将这无名之地取名为五板船，后又随着过往行人传播到周边地区。

五板船河湾子。杜国平摄

宋氏的字辈，他们只记得“文昌华国，忠厚传家”八个字，前后的都不知道了。现已繁衍到第十代，因字辈少，现已回头，最小的到了第二轮的“昌”字辈，据此推算，宋氏定居五板船已逾两百年。

在五板船上方两公里处的茅坡，有一支晚迁于此的宋姓人，现有百余人，其始祖为宋文捷的亲弟弟宋文芩。其来历有点传奇色彩。相传有一年宋文捷带领儿孙们在茅坡看守包谷地，发现一个衣着破烂、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在地里偷啃生包谷。

抓住一问，偷贼说其来自广东惠州，出来寻找外出逃难多年的哥哥，因路途遥远，没有饭吃，实在饥饿难当，于是上岸找吃的，见地里有快成熟的包谷，不管三七二十一，掰下就啃。宋文捷一听此人来自广东，口音又是久违的乡音，经再细细盘问，原来偷贼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弟弟。兄弟离奇重逢，彼此都感慨万千，抱头痛哭。

于是，哥哥就将茅坡那块包谷地，连同附近的地块都送给弟弟耕种。从此，宋文芩就在此定居下来，繁衍生息。

青山.酉水.小船.人家。宋晖摄

宋氏户口上的民族为苗族，但没有其苗族特征。前文所述他们实为广东客家人后裔，现他们的部分称呼仍保留客家人的印记，如母亲称阿姐。奶奶称阿斋。

他们的过年习俗却与众不同。相传，宋氏老祖宗在外出做生意，因路途遥远，大年三十赶不回来。家人们就做好年夜饭一直等着。等到初二早晨，待先人回家后一起吃团年饭。为纪念老祖宗的辛苦，故就以正月初二为大年。

宋氏先人选择定居五板船，是很有眼光的。

先从地理环境来看，整个山寨依山临水，坐东朝西。后靠燕子千，左拥万福山，右抱梭罗堡，前望光棍山（拐杖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

再从经济角度来看，从寨前流过的酉水河，是沅水的最大支流，发源于湖北省宣恩县，先后流经龙山、来凤、酉阳、秀山、保靖，永顺、古丈、沅陵等县境，汇入沅江，最后流入洞庭湖。穿越湘川三省九县，全长477公里。沿岸有众多著名码头。在五板船的上游有百福司、大溪口，下游有酉酬、石堤、里耶、隆头、保靖、罗依溪、王村、沅陵等，自古以来，水上航运十分繁忙，是武陵山腹地重要的水上运输生命线。

酉水河上放排人。宋晖提供

五板船人利用这黄金水道，若跑运输，只要将山里的木材金丝楠木、杉木、山竹和桐茶、漆、倍、板栗等土特产品贩运出去，再将山民必需的食盐、布匹、五金、南杂百货贩运进来，就会赚得盆满钵溢。

酉水河里鱼虾丰富，只要有一艘渔船，每天下河撒上几网，定有不少收获，将水产品拿到附近的龙潭、酉酬、麻旺、干溪、大溪、可大湖、桂塘坝等墟场销售，一家老小吃穿不愁，日子也会过得滋润。

就陆上交通来说，五板船处于湘鄂西宣恩、来凤、咸丰、龙山诸县通往四川、贵州腹地茶马古道的咽喉位置，是过往商帮和周边走亲访友赶集的村民必经之地。

从土地经济来看，五板船周围地域辽阔，山大人稀，森林茂密，物产丰富，大量的荒地可开垦种植庄稼和经济作物。

停靠五板船河湾里的小木船。宋晖摄

每遇酉水河上游山洪暴发，堆放在沿岸码头上的木材和河里未系结实的船只就被洪水冲下来。在洪水中要将这些物资打捞上岸，是玩命的活儿，一般人根本不敢下水，只有望水兴叹的份。而从小在酉水里玩水的五板船人，个个练就了一身超凡的水上功夫。每当这个时节他们就下河去拦截，将这些滚滚而来的浮材打捞上岸。

有时打捞上来的物资堆成小山。他们称为“截材”，即“接财”也。根据多年经验，他们根据河水颜色就能判断，是上游哪个地方涨洪水了物资是从哪里冲来的。若水是淡黄色就是来自龙山、来凤。若水是红色就来自兴隆界。上游码头冲走了物资，少量的，损失不大，也就没人去管。大宗的，洪水过后就会有人沿河到下游寻找。按照酉水河的规矩，下游人打捞上来的物资必须归还失主，但失主要给打捞者价值一半的酬谢。每年，五板船人靠接财，可获得一大笔收入。

五板船旧貌。宋晖摄

黑书记告诉我们说，他当村干部时，上级领导非常信任他，有很多机会吃上“国家粮”，但他都放弃了，因为他放排、跑船或铺鱼，十天半月所得的收入，比那些国家干部一年的工资还多。如果从百福司船厂买船，开到下游的大码头卖掉，利润就更为可观。

富裕起来的五板船人在码头上方的台地上修建了宋家一条街，靠山边的一排有十几幢，临河的一面为吊脚楼。建了一座仓库，平时储存食盐、桐油、南杂、百货、山货等。还修有宋氏祠庙、彭家会馆、罗家戏楼，在后背河入口处修建了九层八角宝来塔，十分壮观。

在五板船，我搜集到两段《酉水船歌》：

五板船，名气有，咱纳门脱水明溪口。

货龚滩，钱龙潭，航运还靠五板船。

同时，寻得乡土诗人刘功辉所写的《古渡五板船》一首：

一江碧水贯北南，

两岸绝壁五板船。

匆匆西去东往客，

揣测临渊过天堑。

从这些船歌和诗中，我们可以窥视到五板船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

五板船地方虽小，人也不多，但自古以来好学善武，出过不少狠角色。清末宋华封考中过秀才，在酉州当过师爷，人称“封老爷”，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五板船一带的碑文，大多出自他手。

民国时期，宋伯林曾任酉阳县参议长，龙潭镇镇长，抗战期间，曾先后主管酉阳至秀山公路、秀山飞机场等修建；宋吉清曾在“湘西王”陈渠珍部任营长，后回乡任酉阳县保安大队长，手下有一百多号人枪，周边的土匪因惧怕他从不敢打劫五板船；宋连厚曾任远征军连长，抗战期间，在缅甸为国家捐躯；宋成厚毕业国民党正规军校，官至旅长，任团长时曾参加常德会战，后随国民党军退去台湾。在当代，五板船的子弟多好学善武，成材者不少，先后有7人从事教育工作，5人参军入伍。

老红与力卓在杂草丛生的码头上。

宋力是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现是重庆生态环境部门的学者型领导干部；宋晖长曾任可大乡中心小学校长，是一名优秀教育工作者；黑书记，脸黑，心却亮堂，豪爽大度，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在任村主干的二十多年里。在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实事，在村中有很高威望，是地方上的乡贤人物。

旧时，在湘川边区，曾流传一个“五子谣”：

沙滩湖的银子，

二隥岩的戏子，

歇马场的掟子

茅场坝的顶子，

五板船的小伙子。

从这段民谣看出，五板船小伙子长得帅，得到了大家的公认。民间评价五板船小伙子帅气是有来由。从外形上说，他们从小吃酉水里的鱼长大，营养价值高，经常在河里游泳体格健壮，高大结实。从内在品格上看，五板船的小伙子从小生活在大山深处，故他们有山里男人朴实、豪爽、憨厚的性格。他们从小生活在水边码头，经常跟随大人在酉水里放排、行船、捕鱼，练就了胆大心细的性格。五板船地处水路要冲，经常有路人在此歇脚。当时又没有旅店，这些歇脚的路人只好借宿在五板船人的家里。不管是哪个县哪个省的，他们都像亲戚一样以诚相待，食宿免费。这些仁义之举，为五板船人在周边赢得了好名声。自然也给五板船小伙子的形象加了分。黑书记说，五板男儿好娶老婆，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打单身的。

昔日酉水河。宋晖摄

五板船最繁荣的时候，为大集体年代。可大、沙滩、新溪等乡，还有酉酬巴科、生基，大溪金线、白家，偏柏核桃等村的公粮、桐油，都由村民自行交到五板船粮站，再从这里用船转运到酉酬。由于管的地域宽，故五板船粮店规模较大，有仓库、宿舍、食堂等房屋七 幢，大小房子十七间。收购的桐油历年为全县之冠。为方便装船，还修建了专用码头。秋收后，通往五板船的崎岖山路上，都是肩挑背驮公粮的村民，成群结队，来来往往，好不壮观。

我哥说，他就曾帮斑鸠潭大姐往五板船送过公粮。自己还饿着肚皮，却将“余粮”送给国家，村民们的爱国热情可见一斑。粮站对送粮人茶水管喝够，中饭自行解决。五板船人炸油粑粑、煮汤锅、开面馆，生意还不错。鼎盛时，粮站还开办了大米、面条、油料综合加工厂，乡供销社也在此设置转运站。

粮站有六位正式员工，繁忙时节，再请一至四个村民帮忙，黑书记就曾帮忙扛大包上船。其时，上百条大小船只云集于此，好不热闹。改革开放后，国家取消公粮，粮站职能就自然消失。五板船昔日的繁荣景象也就不在了。

五板船渡口与周边人们息息相关，远近闻名。

清清的酉水河。

今年58岁宋晖说，自懂事时起就看见义渡船在摆渡。船是公家的，船工由乡政府指定，一般挑选酉水边村寨里胆大心细的老把式，先后换了六七人，黑书记的父亲就当过船工。

县航管部门对交通安全非常重视，规定每次过渡最多不超过十人，涨洪水时必须封渡，每年都会派人下来检查几次，因而渡口从未发生过事故。渡船一般停靠在东岸码头。对岸有人要过河，就大声喊：“船老板，过河！”船工听见后，就不慌不忙地把船划过去，一趟约几分钟。有时船工外出有事，遇有人过河，听见喊声五板船人就会主动帮忙摆渡。

五板船码头的摆渡人。宋晖提供

过船费，给或不给，给多少，全凭自愿。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几分，七八十代为几角，九十年代后为几元，都是象征性的。船工吃住在船上，生活的主要来源为义渡田。

近些年，乡村先后都修通了公路，来往更加便捷，过渡的人就慢慢减少。

2007年，国家在下游酉酬兴建了发电站，拦河坝抬高了水位，昔日在高山峡谷中奔腾咆哮的酉水，成为高峡平湖。五板船山寨的大部分房屋和原来的码头均在水位线以下，加之燕子千出现山体滑坡迹象，于是，当地政府组织村民搬迁到附近的集镇，黑书记就搬到大溪镇。现在，五板船仅有三户人家。有着数百多年历史的众省义渡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但它所蕴含的仁义文化，彰显出的乐善好施的美德却永远根植于人们的心中。

黑书记、笔者、力卓、国平（从右至左）在五板船酉水边留影。老红摄

现在，五板船古码头没落了，山寨也荒废了。五板船的辉煌，永远成为过去。这是时代的进步，也是历史的必然。

俗话说家园难舍，故土难离。搬离了五板船的宋家人，经常回到故园，去寻找过去的记忆。他们商议，准备修一幢四合院，在那儿养老，每逢春节都回去吃住几天，集体过大年。并计划在梭罗堡上修凉亭，乘国家乡村振兴的东风，引进资金把五板船打造成为旅游度假康养胜地。

到那时，我定会再去看看。

 2021年7月5日于所里

                       （完）

梁厚能，湘西龙山人，苗族，出生于六十年代，在职研究生文化，现供职于湘西自治州某国家机关。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西州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第10期学员，吉首大学张家界客座教授。1994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湖南文学》等20余家报刊。曾获湘西州“五个一工程”奖，著有《书法湘西》《那年那月》《一方水土》等。近年来，在家乡桂塘坝策划实施了桂塘书法墙、梁家寨书法碑林、明溪书法桥、跳岩河摩崖石刻等书法公益工程成为湘鄂渝边区地标性文化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