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美国:蒋阿姨
2003年初,我从威斯康星搬到新泽西。
新泽西华人超市多,开车几英里就有一家很大的中国超市。在我们原来居住的Milwaukee,华人超市只有两家,都是很小的店面不说,东西还不全,尤其蔬菜非常少。要买全一点就得去芝加哥中国城,差不多90几英里,开车单程2 小时,来回一趟差不过六小时。
另外新泽西华人多。中国超市不用说,就是居住的小区,一天碰到几个华人是很平常的事。在Milwaukee,除了在大学,几天碰不到一个华人也不足怪。因为华人少,所以偶然碰到华人大家都会打招呼,留电话,很容易成为朋友。新泽西不熟悉的华人见面是不可能打招呼的。
华人多,华人社团多,华人活动也多。我慢慢参加一些华人活动,发现很多湖南老乡,心里很高兴。这么多老乡,应该有湖南同乡会。就期待同乡会组织老乡聚餐,郊游什么的。但过了一年,也没有见湖南同乡会的踪迹。问了几个老乡,都说没有听说过有湖南同乡会。到了2004年底,我确定新泽西没有湖南同乡会,于是决定成立一个。
2005年3月,经过筹备,新泽西湖南同乡会在普林斯顿附近的中餐馆World Buffet举行,当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来了80多人,很热闹。
有了组织,大家兴致高涨,于是不久我们就有了第二次聚餐。这次在普林斯顿附近商业区的另一家中餐Buffet店。
活动开始,我让大家做自我介绍,这样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天来了一个老太太,中等身材,腰杆挺直,穿着得体,知性优雅。轮到她做自我介绍时,她说:“我叫蒋次桓,老家湘乡,今年73岁了”。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她是当天参加同乡会活动年龄最大的,而且我后来了解到,她自己没有车,是请人开车送她来的,这非常难得。
在聚餐时,我与她聊天。她告诉我,她父亲是原《中央日报》主编,抗战时期驻扎在芷江多年,她也随父亲在芷江住过几年,还记得住的地方叫“桃花溪”。我是芷江人,听她说她在芷江住过,倍感亲切。小时候,我妈妈在县妇联工作,经常下农村。有两年,桃花溪是她的一个工作重点,经常去。有一次周末,她带我去桃花溪,在农民家里住过一晚。那是春天,桃花溪在潕水河畔,沿河田野里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一望无际。隔河相望就是芷江城,河边一栋栋吊脚木楼倒映在河面,木船和木排不时在河面出现又远去。
后来我查了一下,她父亲叫蒋绵孙,1939 – 1944年在《中央日报》芷江分社任主编。她就是这段时期随父亲住在芷江,算下来她当年是8 – 13岁。
她告诉我,受父亲的影响,她喜欢看书。过去在国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一直受压,抬不起头来,过得不容易,但她从来没有跟我具体说过任何国内生活的细节。。
80年代改革开放不久她就与先生来美国了,来的时候已经50多了。她申请去里海大学读书,但时间很短,没有拿学位。后来有一个机会她在费城找到一个图书馆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很轻松,而且她有机会看了很多书,她很满意这个工作。做过几年图书管理员后,她退休了。
因为在美工作时间短,她每月只有$400的社安保险收入,属于低收入,符合住在政府的公寓房。一间Studio, 有厕所,有炉子,有冰箱,房租是按收入的三分之一交,所以她只需要交100多美元。看病不要钱,有病政府安排车去指定医院看病。政府提供免费食品,也可以自己做,则需要自己出钱买。政府每周会派车送他们去超市买东西,有时候会有两次。
政府资助的Adult Care Center (老年活动中心),有轻微残疾,或活动有些困难的老人每天可以去活动半天,有车接送。她去的活动中心是华人比较多的,有麻将,扑克,乒乓球, Bingo 等。老年活动中心提供一顿免费餐。过年过节时,有华人社团去给他们表演,包括舞狮,舞龙。
她先生早已过世,有两个儿子,年龄我差不多,都早已成家,和她不住一起,只在重大节日才接她去餐馆聚餐。两个儿子都是丁克,不愿意生孩子。虽然她想抱孙子,但也没有办法。
她对同乡会活动很热情,总想参加。但苦于没有车,第一不需要车,因为买东西看病都由政府派车;第二年纪大了,开车也不安全。两个儿子都不愿意专门去接送她去参加同乡会的活动,她曾经搭住附近去参加活动老乡的车,但大多数时间很难有这样的机会。有一次活动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我则专门去接她,活动结束再送她回去。还有一次是请另外的老乡去接送一下。一般活动地点离得都比较远,所以,她愿意每次来,但来的次数并不多。
她很有些生意头脑,注意观察老年中心的运作。她告诉我:老年中心接一个老人活动半天,提供免费午餐,州政府给$78。后来很快长到80,然后80多,现在多少不知道。活动中心需要州政府批准,自己要有足够的资金,租房,买车,买设备。中心还需要请注册护士,有医务室。
新泽西老年中心都是俄国人办的,即使有些华人占多数的老年中心也是俄国人办的,这个时候,俄国老板会聘期一个华人做经理,搞些具有中国特色的活动,做的饭菜也偏向中餐口味。
老年中心是为身体有一定的残疾,行动不便,或年龄比较大的老人办的。但老年中心为了客源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残疾也说成有残疾,登记在册,找政府要钱。而有些老人,包括一些华人老人,也假装有残疾成为老年中心的会员。政府一般不管,但当财政吃紧,政府会派人来偷偷检查,看来的老人是不是真的有残疾。这是老年中心就告诉那些没有残疾的人暂时不要来,有些人自己也呆在家里躲一躲。有多少自动放弃不再来,不知道。
老人可以自由选择要去的老年中心。有老年中心为了争夺客源,给每个来的老人每次$10一次的好处费。就是你如果来我这里,除了活动,吃饭免费以外,还有$10的好处费。后来所有的老年中心都给好处费了,因为不给好处费的老年中心没有什么人去了。
蒋阿姨说,去老年中心的很多老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里面很多矛盾,勾心斗角,许多的事情都见不得光。喜欢读书思考的人几乎没有,除了打麻将,就是谈些哪家老人中心给的钱多,哪里的饭菜好吃,政府是不是要来检查,等等。她与那些人没有什么话可谈。
她曾经鼓动我也办一家老年中心,说华人也应该有自己的老年中心,而不是都由俄国人控制。我没有有钱,也没有兴趣办老年中心。不过我有点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于是就去查看了州政府的网页。查了怎么申请,基本要求,发现当时正处在一年Application Frozen时期,所以我也就什么也不想了。但过了大约两,三个月,蒋阿姨告诉我,有一家新的老年中心开张了,也是俄国人开的。
还在Frozen时期,怎么有新的老年中心开张呢?这事很清楚,俄国人政府里有人,在网页上宣布“Application Frozen”, 让别的人不申请,而他们却私下批准俄国人的申请。这就是为什么老年中心都是俄国人开的原因。
新泽西是一个腐败严重的州,但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还是让人吃惊。
蒋阿姨当时找了一个老伴,但老伴身体不好,都是蒋阿姨照顾。而且几年后就得了老年痴呆,蒋阿姨成了护理员。送他上医院,帮助洗澡,喂饭,端屎端尿,非常辛苦。而先生的儿女从来不来帮助,好像那不是他们的爹。还生怕她在遗产上要占便宜,常常对她冷言冷语。其实她先生并没有什么钱,而且早就被子女拿走了。她曾经说:“我这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包袱”。
老伴病了一年多就去世了,她这才又解放出来。
她喜欢看书。年龄大了主要看养生的书,中英文都看。我从她那里学到很多养生知识,而她自己保养得也不错。80多的时候仍然头脑清楚,声音洪亮。有一次我在餐馆看见她和儿子们一起吃饭。脸变形了,有点难看,她说是得了面瘫,正在求医。过了大概两年,再见她时,面瘫好了,她说是自己找针灸师,加上吃中药医好的。
一般人得了面瘫就不愿再出来,她能勇敢面对,与儿子一起出来吃饭。面瘫是一个很难治愈的病,她竟然能配合针灸师把它治好了,真的很了不起。
有一次电话里她说她有一本德国治疗癌症的书,我觉得不错,想借来看看。与她约好了在老年中心见面拿书。
那天我去了,她很高兴,拉着我到处走,介绍老年中心。别的老人们见了,都问:“这是你儿子吗?”,她不置可否,好像默认了,我也笑而不语。
这说明,她的儿子们从来没有来过老年中心看过她。
她用力拉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了。我本来想拿了书就走,结果她一直要给我介绍这,介绍那,我不好意思马上走。结果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我走了很远发现她在门口。我感到她很孤独,很需要人来看她,关心她。
2014,我举办了一个“日本芷江投降纪念座谈会”,她想办法来参加。她对芷江,对抗战有着深厚的感情,因为她在芷江度过她的少年时代,在目睹了父亲和中美抗日战士们的浴血奋战,所以她必须来。
因为那次活动的效果不错,2015年我又举办了“日本芷江投降70周年座谈会”,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一共才20几个人来。但让我惊奇的是,蒋阿姨再次想办法来参加,当时她已经84岁了。她与国军上将黄琪翔的女儿黄平,抗战名将高桂滋将军的儿子高斌,为活动增色不少。
她提到她的妹妹蒋卫华,一直有一个回芷江故地重游的心愿,想邀她一起去。我也表示过,我可以陪你们去,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这次疫情期间,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一直说她不错,开始的时候,她几个月不出门,后来也少有出门,偶然出门肯定戴口罩,她从来没有染病。在全美按人口死亡率最高的新泽西,已经89-90岁的她做得相当不错了。
今年初打电话,发现她已经有些糊涂了。最近一次打电话,她说话仍然洪亮,但明显反应慢,说话逻辑有点乱。她已经记不起我是谁了,只说名字很熟,但想不起来了。她说她最近老摔跤,儿子们敦促她去检查,检查发现有脑萎缩。
蒋阿姨今年90岁了,看了真的老了。但愿她能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