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万“985废柴”的抗争,曾经的天才孩子,如今感觉“变成父母累赘”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著名数字,即在中国拥有本科学历的人占总人口数约在4%。因此,当在一个自称“985废物”的群组里看到7万余成员,难免令人吃惊。也许有人浑水摸鱼进去,不过其引起的庞大群体的共鸣也不容忽视。成员们自嘲“小镇做题家”,意即从小镇出来,凭着优秀的做题能力拥有了令人艳羡的名校学子身份,进入社会却混得并不如期待的“失败者”。
如果说“失败”有参照物的话,并不是指社会的平均水平,更多来自与名校毕业生身份的落差。
曾经的天才孩子,如今感觉“变成父母累赘”
赵大海(以下均为化名)是武汉一所985名校的毕业生,也曾是“别人家的孩子”。
他是学校所有竞赛最佳人选,国旗下发言的优秀学生代表,走在校园里所有人都认识。最辉煌的一次,是在初中一次考试,他高出了第二名60分。数学老师专门为他出一道很难的题,全校只有他一个人答对。“那时候自信心极其高,好像自己是天才的感觉。”
理所应当的,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全市最好高中的竞赛班,竞赛班高一学完高中所有课本的内容,高二做奥赛题,高三备战高考。他很快发现,班级里高手如云,自己反而成了不起眼的那个。高考结束时,全班所有人考上了重本。50名同学,他以将近40名的成绩进入武汉一所实力雄厚的985名校。
十四年过去,他目前在深圳一家口腔创业公司做消费者调研,“每天早出晚归,没什么朋友,只有工作没有生活。”一次在深圳的出租车上,二三十公里的路程他信手翻阅到“985废物引进计划”的帖子,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感触之下写到:“32了还没成家没对象,小时候的骄子成了家里的累赘,翻身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的同学们有的拿全额奖学金在美国读到博士后,有的进入“孔雀计划”(深圳推出的引进高技术人才的项目,纳入“孔雀计划”的海外高层次人才,可享受160万至300万元的奖励补贴,并享受多种优惠待遇政策),有的进入知名高校任教。
赵大海经济学专业毕业后,因为缺少规划,最初从国企跳到外资银行,四年后因为与领导不合,转行进口腔行业负责宣传与包装工作。至今他仍在口腔行业,期间断断续续换了三次公司。
他不认为自己身上有“985光环”,“毕竟,到了社会还是要回到工作的本质上来,情商、人际关系处理、对挫折的态度、面对选择的能力、能否坚持的毅力,这些品质比你从哪个学校毕业重要多了。”
他觉得自己“事业没有很好,也没有很差,没有成家立业,一事无成。”“小时候父母对我抱有很大期待,现在感觉慢慢变成他们的累赘。”
同学年薪20万,自己还在北漂找工作
张峰北漂了一个月,手里只剩下一万八的存款,还没有找到工作。他欠着学校的贷款,希望在存款花完之前尽快找到工作,才能不“完蛋”,继续在北京生活下去。
来北京之前,张峰经历了三次考研,三战均以失败告终。第一次总分差了三分,第二次总分过线,英语单科挂了,第三次过线超9分,复试被刷。得知结果的那一刻,他说自己“心如死灰、一片迷茫”。
他选择北上,和网友拼房,打地铺,房租1200一个月,投了近十份简历,还未收到offer。父亲常常打电话来问有没有找到工作,这种关心慢慢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自己比谁都焦虑,每天早晨9点左右醒,晚上凌晨一两点睡。吃饭很不规律,一天就吃一顿,最多两顿,有时下午三点吃,有时五点吃。他不敢将这些情况告诉家人或朋友,也不敢发朋友圈,偶尔在豆瓣群组里分享时,收到来自陌生网友的安慰觉得暖心。
张峰从一所双一流的211学校毕业,专业是自己不喜欢且不擅长的机械工程。熬过了难挨的学业考试后,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尖的律师,因此跨专业考名校,没想到以三败告终。
在接受采访前,他刚完成了一个互联网大厂的二面,岗位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如果薪资给得可以的话,他表示也会去。此时的他太需要一份工作。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去酒吧里做调酒师兼服务员,转正后5000元/月,能让他活下去。他提到一个通过校招进入某知名电商平台的同学,现在年薪20万。
“如果我当时有好好实习,说不定我也跟她一样。”他坦然形容自己为“废柴”,就是“没用,没有出息,又不会赚钱,又不会交际,各方面能力都不行”的人。
这种挫败感,有时来自自己,比如当上一份工作中他是里面学历最高的人,做着和三本毕业生一样的岗位、拿一样的薪资时,心里会有点难受;有时候也来自父母,他明白,父母虽然表面不说,心里还是会拿他跟同事们的孩子比较,“很多没有读书的人,或者学校没我好的人,他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赚了很多钱。(他们)会这样对比。”
张峰的上一份工作年薪8万,但觉得学不到更多东西最后选择辞职。他说,“我已经混吃等死很多年了,这样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不想在工作中继续混吃等死,想要一份真正能学到东西的工作。”
从“996”到小县城公务员,跟大城市高薪IT精英告别
程鼎在浙江一所知名985学校TOP10计算机类专业学习。因为从小喜欢打游戏,程鼎毕业奔向了当时最热的游戏行业,在他看来,上班就是打游戏,这种工作当时想来简直跟做梦一样。
他在大公司干项目做了一年后,觉得没意思选择辞职去初创公司,从毕业开始就是“996”,很少有双休,晚上加班是常态,有时通宵,工资也很高,工作几年,他把学生时代想买的东西几乎买了个遍。
最终还是失业了。2017年公司没在游戏行业寒潮中撑过去,他看各种新闻投简历,投出去的简历好久都没回复,焦虑得整夜睡不着,也不敢跟家里说太多。
思虑再三,他决定投入到公务员考试中,从追求成功变成托底、求稳,最后成功考上一个小县城的公务员,每天准点上下班,吃饭睡觉,闲了就做点运动,然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比以前996时平静了很多。但同时意味着他将告别互联网行业,跟那个大城市高薪IT精英告别。
虽然会怀念以往的日子,会因“再也没有机会做出被很多人喜爱的游戏产品了”而遗憾,但现在的他更常处于很平静的状态。疫情期间也没有失业烦恼,正常发工资。
大学毕业后进入游戏公司,拿着超过平均水平很多的薪水,再到政府部门工作,程鼎说自己真的不敢自称“five”(废物)。“小组里大家尽管吐槽,但大部分人还是对人生充满期待的,很多的抱怨都是因为目标太高,自己达不到了。”
关于未来,程鼎说已经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了,“我没有那种很强的、必须要做点什么事情的使命感了,不想去给生活非得找个意义。”
撕开“985废物”标签,“突破思维”是关键
“985废物(five)”“小镇做题家”,这些看似自嘲的标签背后,是对成功的渴望和对现状的失落。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说:“这个问题,反映了现在一个存在了很久的观念——‘唯学历论’。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母、社会告诉孩子考上一个好大学,就意味着成功。”
可现实远没有这么简单。顶着“名校”光环的学子,同时也肩负了社会、家人和自己的期待。
所谓的“精英”,不是指成绩好的人,而是指服务国家、服务社会的人。“这样的精英人才,要有国家情怀、平民情怀和社会责任感”。
“而我们的教育,是在培养考生,‘小镇做题家’就是培养考生的结果”,熊丙奇认为,“现在社会上存在着一种扭曲的人才观,让大家产生了对高学历人才的期待,一旦这种期待落空,就会形成一种反差。这样具有功利性质的教育,没有考虑到学生本身。名校毕业的学生,如果以后从事的工作不如意,很多人就觉得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是一个失败的人。”。
然而,无法成为“最优秀”,就只能永远身处困境,当一个“失败者”吗?显然不是。
“我们有一个错误的观念是‘以学历论人才’,实际上,我们要以能力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是人才”。熊丙奇补充道:“我们要突破‘考上好大学就是成功了’的思维,改变一直以来的名校情结”,正如“985废物引进计划”的创始人说:“愿大家共勉,在互相交流中,和自己的选择与行动下,找寻到最适合自己的状态”。
事实上,那些自称为“985five(废物)”的人,在发泄情绪的同时,也在寻求帮助,找到自己的出路:张峰的梦想如今已经跟律师无关,而是有一份体面收入的工作,在同龄人中处于中上水平。在这之前,先要解决当务之急。“我现在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对别人来说是很小很小的愿望,就是赶紧存到一些钱,有一份正常的工作。”
赵大海最近有个斯坦福大学毕业的高中同学,以深圳市政府“孔雀计划”引进人才身份回国,他已经接受了比同学们差的现实。在银行工作期间,作为理财经理,他结识了许多有钱的客户。正是与这些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让他意识到“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如果能把物质欲望降低一点点,多亲近大自然,多关心朋友家人,这是我现在想要的,所以我经常回老家。”
当谈到自称“985five(废物)”的群体应该如何走出困境时,熊丙奇也给出了建议:“不要抱怨社会能给予自己什么东西,要考虑自己能创造什么东西。首先,要抛弃自己的高学历身份;其次,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再次,要思考‘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此外,一旦确定了目标,就要给自己做好管理,以能力为导向,把握时间,提高自己的竞争能力。”
赵大海目前有自己创业做平台的想法,常在个人的知乎账号@赵大爷科普口腔行业的知识。他喜欢英国小说家毛姆,把他的书差不多看完了,“有时候对这个世界的东西无法理解,在他的书里找到了一些共鸣。”他选择与自己和解并继续向前,“人生不是非得走出什么样的意义出来,你不要去寻找它的意义。你认真生活,最后你的人生变成了那个东西,就是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