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汤】方子蝶传奇小说《酿》
作者方子蝶，原名万成方，江苏淮安人，自由撰稿人。 《涟水日报》新媒体【安东夜听】专栏撰稿人， 【安东夜听】【悦听】主播。
我决定，过了今夜，就不再等了。
八年时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在等待中成长，在等待中失去，爹娘也在我漫长的等待中驾鹤仙去。
忘不了娘离去时的眼神，她抓着我的手，哀哀低泣：“桃酿儿，娘放不下你啊……”娘，对不起，桃酿让您操心了。
哑叔喉咙里滚过一串咕噜声，翠屏站在我身边拽我衣襟，娘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我的故事，要从爹娘的那辈子说起。
望城山下疙瘩镇，镇上有对酿酒为生的老夫妻，老来得女，取名红衣.
红衣自小闻着酒香长大，十七八岁长得醉人俏模样，迷醉了疙瘩镇多少后生，也引得多少虎狼垂涎三尺。镇长的公子绰号大耳狼的就是其中一位。这大耳狼可不是浪得虚名，十里八乡，哪家闺女青春秀气哪家小媳妇风骚俊美，大耳狼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酒家女红衣渐渐长大，一群后生经常借故打酒乘机献殷勤，大耳狼看在眼里早就急得抓耳挠腮。可酿酒的展老头脾气倔，身手好，对红衣视若掌上明珠，大耳狼不敢轻举妄动。
大耳狼有帮酒肉朋友，有个叫阿狗的看出大耳狼心思，讨好献计：要得到红衣，必须先除掉展老头。于是一阵嘀咕，一个阴谋开始了。
于是，某日，小小的酒坊突然冲进一棒凶神恶煞般的衙役，说是有人举报，展家为了增加酒的销量，在酒里放罂粟，当场搜出罂粟壳三颗。于是展家酒坊被查封，老夫妻两被五花大绑带进了县大牢，剩下红衣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街坊邻居知道其中有诈，他们纷纷安慰红衣，猜测展家夫妻不知得罪了什么人。
大耳狼就在此时扮好人出现，好言安慰红衣，担心红衣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要接红衣去他家去住。狐狸露出了尾巴，众人慑于镇长的淫威，不敢多言，只是看红衣如何决定。
红衣年纪不大，整日在酒坊，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大耳狼的劣行，断然拒绝。大耳狼恼羞成怒，掏出一份公告宣读，说是展家酒坊涉嫌下毒，任何人不得靠近酒坊，否则以同案犯论处。说罢，扬长而去。
众人闻言，只得散开。留下小小的红衣流着泪独坐酒坊门口。
夜拉下帷幕，大耳狼也露出狰狞的面容。他带着一帮兄弟围住酒坊，向着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红衣走去……红衣挣扎着，哭泣着，叫骂着，这一切都阻止不了大耳狼的魔爪。
娘说，就在这时，一个蒙面大汉骑着马儿冲破人群冲进酒坊，他天兵一般神勇，一鞭子抽得大耳狼一声哀嚎，俯身抱起她，安放马背上，绝尘而去。
娘说，酒坊出事后，她恐惧无比，直到那一刻，在那个陌生人怀里，她才不再害怕，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马背上的男人。
这个人就是爹，王闯谷的土匪头子方达山。
那晚，方老大率几个兄弟下山干了一票，很漂亮。在那户人家听下人嘀咕了大耳狼觊觎展红衣美色设计陷害展家夫妻的事，侠骨柔肠，展红衣的遭遇牵扯着他的心，行动结束后，他让弟兄们先回，自己朝着展家酒坊的方向打马而去。
老大迟一步回来，带回一个女人。王闯谷的兄弟们哈哈大笑。
灯下，红衣双手遮住被扯烂的衣衫，不敢抬头。方达山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红衣抬头，眼含感激望望向恩人：“展红衣多谢英雄救命之恩！”说罢，弯腰拜倒。方达山急忙扶起，四目对视，刹那间，山河静寂，风云涌动。
半年后，方达山营救展老头未果，一个冤死狱中，一个释放后疯疯癫癫投河自尽。
方达山闻讯怒不可解，当夜下山杀了仇人大耳狼，让位给二当家乔琛，不顾众人挽留，带着展红衣和他的青月刀毅然离开王闯谷。
方达山和展红衣一骑绝尘，直奔五百里外的凤鸣而去。之所以选择凤鸣，除了因为红衣小时听娘说过凤鸣民风淳朴外，还因为那里的知县是红衣的表舅。逃亡生涯，有个亲人照应，总是好的。
二人风尘仆仆，三日后抵达凤鸣。几番周折，见到红衣表舅任大民知县。少不得一番叙旧，原来凤鸣就是红衣娘亲故里，任大民自幼爱慕表姐，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表姐却对酒坊的伙计展东方情有独钟，终于学那卓文君和司马，私奔至疙瘩镇重操旧业以酿酒为生，只指望平平安安相守终老，谁知平地起波澜，遭遇横祸，客死他乡。
闻知表姐遭此惨变，任大民悲愤万分；听说方达山手刃仇人逃亡至此，任大民惊愕至极。想想这吃人的世道，任大民百感交集，自己一个小小县令，心有余而力不足啊。看着眼前酷似当年表姐的红衣，任大民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好这对亡命鸳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表姐。知道方达山身手了得，任大民想留他在县衙当差，方达山不肯，一来怕连累任大人，二来，自己刀尖舔血几十年，如今只想和展红衣寻一清净之地，避开江湖纷扰，安然度日。
于是，任大民推荐了凤鸣山。凤鸣山位于凤鸣边界，一山占三城，隔开乌鸡和白鸽，中间凤鸣又插了一杠子。因为地理位置特殊，疏于管理，只有一条不太宽阔小道人迹罕至，而且山上树木葱茏水草丰美，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方达山大喜，于是，天蒙蒙亮，拜别任知县，任大民少不得一番安慰，叮嘱红衣，有事找他，红衣二人再三感谢，直奔凤鸣山而去。
凤鸣山果然山如其名，秀美挺拔。正是初春，山上树木葳蕤花草繁多，他二人无心欣赏风景，行至半山腰，便下得马来，直往密林深处寻觅，试图寻觅一处适合安身的居所，他们牵着马儿，几乎走遍了凤鸣山每个角落，渴了，喝一口山泉，饿了，吃一口干粮，夜晚，便寻一避风处燃气篝火，人和马儿就地安歇。直到第三日晌午快到山顶处，红衣又累又渴，终于觅得一处泉眼，泉水不过一指粗细，流入下面面盆大小的小潭，潭里石子清晰可见。红衣下马，掬水洗面，入喉，忽然惊叫：“山哥，你快来！”方达山闻言趋歩向前，红衣捧起水让他品尝，清澈甘甜，果然好泉。红衣兴奋地说：“这水味甘清冽，一定可以酿出好酒。我们就在此定居，辟几块地种菜养鸡，还可以酿出好酒，你说好不好？”
方达山放眼望去，这里离山路半里之遥，再上点就是山顶，人迹罕至，刚才路过一野桃林。凭借幼时跟着外公外婆学的管理果园经验，嫁接一下，应该可以结出好桃来。红衣是酒香里长大的女子，深谙水质对酒的影响。于是点头应允，当下二人忘记劳累，兴奋地规划，比划着这里建卧室，这里是灶房，这一间用来酿酒，再盖一间马厩……
三个月后，“红衣莊”落成，方达山和展红衣相视而笑，深情拥抱，菜园里的菜苗也探出了头，偷窥这人间幸福。
第二年，方达山嫁接移植了十来株野桃到家前屋后，桃花打起花苞的时候，红衣的肚子也渐渐隆起。他们的菜地里，也是韭绿柿红的热闹非凡，方达山偶尔出去溜达一圈，打回一只山鸡野兔，展红衣微笑迎接，转身进灶房，烧水，拔毛，半天功夫，灶房里便香飘四溢。方达山斟上红衣自酿的酒，回想当年风雨江湖事，真有点乐不思蜀了。现在，除了置办必须的生活用品，他绝不下山。红衣自从在红衣莊落脚，再也没离开。
春来，展红衣看着满树桃花，抚摸渐渐隆起着肚子，忽发奇想，这么多桃树结的桃子肯定吃不完，岂不可惜？不如，用桃花酿酒可好？说干就干，展红衣回屋取来竹篮，摘取桃花，她将桃花分成三种：打苞的，半开的，怒放的，分门别类，试图摸出哪一种桃花酿酒最好。
第一坛桃花酒开坛那天，一个女娃呱呱落地，展红衣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闻着桃花酒的香味，欣喜开颜：“山哥，给娃取个名吧？”
方达山喝一口桃花酒，芬芳四溢，看一样妻子怀中的孩子，粉雕玉琢，他乐呵呵的说：“就叫桃酿吧，红衣，你看可好？”
“桃酿，桃酿，娘的心肝宝，娘的小棉袄……”娘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在凤鸣山喝着瓢儿井(那小潭，虽然不深，水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母亲称为瓢儿井)的水，跟着父亲学骑马射击耍大刀，学种菜除草，跟着母亲学酿酒，在鸡窝里掏鸡蛋。娘不仅酿桃花酒，还酿出了桃果酒，偶有猎人路过，闻到酒香，循迹至此，想要买酒。山高处人迹罕至，偶尔遇到爹娘也很开心。酒足饭饱，走时还带着桃酿，银两娘却执意不收，猎人便丢下猎物。桃花酒味道香醇，滋阴养颜，适合女人饮用；桃果酒强身健体，适合男人饮用。大耳狼的事情过去多年，爹娘逐渐放松了警戒，他们虽身处深山，桃酿的名气却在凤鸣山附近传播开来，常有人不辞劳苦上山，求购一坛桃酿。时光流逝，我也渐渐长大，快乐却孤单，直到哑叔和翠屏到来。
哑叔是爹同村一起长大的伙伴，姓鲁名樵，原本不哑，一次感冒发烧，庸医用错药导致无法发声。哑叔英俊强壮，是个种田的好把式，虽然不会说话，却耳聪目明，三十八岁时娶了邻村许寡妇为妻，两口子恩恩爱爱，不久，有了女儿翠屏。
鲁婶身子好，月子里，虽然穷苦人家没有好东西滋补，却奶水充足，把娃娃养得白白嫩嫩，惹人喜爱。邻村的张大华家三姨太也生了男娃，大鱼大肉的滋补，却挤不出一滴奶水，娃娃饿得直哭。张大华听说哑巴家的奶水充足，于是找上门来要雇鲁婶做儿子奶妈，可带着自己的娃一起来张府。待遇丰厚，鲁婶没有理由不答应。
鲁婶做了张少爷的奶妈，吃得好穿戴也整齐许多，几个月过后，愈发滋养得红润白净，张大华色心暗起。一天趁着三姨太不在家，欲施非礼。鲁婶奋起反抗，不慎摔倒，头部碰到桌腿，一命呜呼。张大华大惊失色，赶紧清理现场，派人将翠屏送回鲁家，只说鲁婶不慎摔倒致死。
早上娘子好好的出门，晚上却接到死讯，哑叔打死也不信，待迎回鲁婶尸体，看到她身上的穿着早上不一样的衣衫，疑窦更甚，细细检查，指甲里还残留着血迹，联系到张大华不合时宜的围巾和遮遮掩掩的神态，鲁婶的死因一目了然。于是求人写得状纸将张大华上告县衙，为妻子伸冤。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张家有钱有势，哑叔有冤无处申，一年后，愤怒不堪的哑叔一把火烧了张大华家粮库，带着女儿连夜逃往王闯谷，投奔儿时伙伴方达山去了。到了王闯谷才知道，方达山早已退出江湖，携佳人隐居去了。得当家的指点，一路追到凤鸣。
到了凤鸣，寻觅半年未果，偶然间听说凤鸣山上有个红衣莊，住着一对酿酒的奇人夫妻，想起听王闯谷乔老大说过，方达山的娘子是个酒家女名叫展红衣的事情，断定那对夫妻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上得山来，三日后，终于寻到红衣莊。
于是，红衣莊有了新帮手，我也有了玩伴。翠屏比我小四岁，我们一起抓蟋蟀，摘桃子，帮娘抬酒坛子，我的童年不再孤单。
第四章惊魂初遇
哑叔和翠屏来时，我只有七岁，娘开始教我们识字，认简单的药草。因为山里过活，难免会有毒虫侵蚀，偶尔发烧感冒的，求医也不方便，只能靠自己。
随着白鸽、乌鸡两城贸易交流不断增加，图抄近翻越凤鸣山的商家也越来越多，桃酿的名气越来越响，有人邀请爹娘下山开酒坊，爹娘不肯，娘知道，离开瓢儿井的水，离开这高山野桃，桃酿酒不是这个味。世人素以物以稀为贵，这高山桃酿反而成为市集难求佳肴，供不应求，量大还需预定。随着求酒者的增多，凤鸣山上红衣莊已不是什么秘密，偶尔还有江湖上的朋友慕名而来拜访方达山，大耳狼的事情过去多年，凤鸣山风平浪静的生活让爹娘放松了警惕，索性又建起几间屋，挂起红衣莊的招牌，在山路旁石块上刻字引路，开了个小小客栈，方便过往行人。
任大民担心红衣莊树大招风，亲笔题写门匾，进得门来，抬眼便是爹的青月刀。有了这黑白两道一文一武的镇店之宝，凤鸣山上红衣莊倒真的相安无事多年。
山内的日月恬淡安定，山外的世界却狼烟四起：
北方的游牧部落为了争夺丰美的草地经常发生战争，南方的边城也打起没有硝烟的经济战，娘的桃酿却越发芬芳甘醇，除了桃花酿桃果酿，娘开始尝试药酒。凤鸣山方圆几十里，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有了娘教我的那些知识，我开始在山间寻找需要的药草。
那日，我正在低头挖一种叫独活的药草，耳边忽闻长长的马嘶，那声音，隐含悲痛，撕心裂肺，响彻山谷。循声望去，应该在山路方向。我赶紧将铲锹收拾好，一路寻觅过去。
果然，在靠近山路的地方，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眼神焦灼，四处张望，望见了我，疾驰而来。我听爹爹说过许多良马救主的故事，这深山密林，断然不会凭空跑出一匹马来，它的主人一定就在附近。马儿跑到我身边，欢叫着转身，带我往回走。
在靠近路边的树林里，一个男子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他倚靠一颗松树，双目紧闭昏迷着，左小腿用腰带紧紧捆着，脚踝处四颗紫色牙痕，周围三个水泡，脚脖子肿的得厉害，看情形是遇到毒蛇啃咬了，我伸手探探鼻息，还好懂得自救，否则这么久肯定一命呜呼了，难怪马儿如此悲嘶。情况紧急，我喝一口药酒漱漱口，坐在他身旁，俯身托起他的左腿，使劲挤压，一阵猛吸，吐出那紫黑色毒水，再从药篓里找出一把半边莲嚼碎给他敷上，再嚼碎一把鸟桕，药渣外敷，防止蛇毒攻心，汁液含在口中，看他眉若墨染，唇如丹涂，虽星目紧闭，仍英气逼人，我羞红了脸，心儿砰砰跳，看看周遭无人，壮着胆儿将脸凑过去，弩起嘴，用舌启开他的嘴，将鸟桕液送进他口中，然后坐直身子，帮他解开捆绑在腿上的腰带，等他苏醒。
稍顷，他睁开眼睛，马儿也摇起尾巴，亲昵地凑近他身边，果然是灵马。“在下哈尔达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那人挣扎着欲起身行礼。我赶紧摆手示意他别动。“看牙痕，你应该是被五步蛇咬了，还好懂得自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幸而得遇姑娘搭救，否则，哈尔达就要葬身这凤鸣山了。不过，这凤鸣山风景秀丽，倒也是个不错的居所呢。不过，能与姑娘在此相遇，更是哈尔达莫大的荣幸啊。感谢姑娘相救，敢问姑娘芳名府上何方，也好日后相报啊？”他环顾四周，两手抱拳施礼打趣道。
“公子真是豁达之人，生死攸关，尚能如此，方桃酿佩服至极。至于搭救一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家就在这凤鸣山，开着一间不大的客栈，公子不如随我回去，一来安心静养，二来家父比桃酿医术精湛，公子的伤势也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
哈尔达面露难色：“不瞒姑娘说，我乃北方蒙古草原土尔扈特部落酋长之子，近年来部落之间战事不断，最近我们部落节节败退，我是奉命去南方搬救兵去的，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想抄近走凤鸣山，未曾想遭遇毒蛇，反而耽误行程。此时事关重大，我的行踪不宜透露。姑娘是救命恩人，哈尔达不敢隐瞒，姑娘的美意哈尔达心领了，还是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待伤势稍好，赶紧上路吧！”
江湖道义，不好强人所难，这些年来，凤鸣山每个旮旯都被我踏遍了，我自然知道何处适合藏身，于是起身，扶他上马：“我知道，这五里左右有个山洞，我经常在那避雨，你上马，我带你去吧。”
哈尔达坐在马上，向我伸出手：“姑娘请上马，我怎敢用这么漂亮的小厮呢何况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席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想想五六里山路，总不能跟着马儿跑吧？只好伸出手，他接过我的药篓背上，用力一拉，我轻轻跃上马背，打马往山洞方向疾驰。
正是暮春，凤鸣山上繁花点点香风阵阵，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个人的鼻翼靠近了我的发梢，他伸手揽住了我的腰，得得的马蹄声淹没了我砰砰的心跳。
到了山洞，我们下得马来，拨开门口垂挂下来的藤萝，进入“幽思所”，这是我取的名字，觉得这里安静幽雅，正适合高人闭关修炼什么的。我扶着哈尔达进入山洞，在我以前坐过的一堆干草上坐下：“你在这里安心静养，这里很隐蔽，一般人不会发觉。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哈尔达点头：“大恩不言谢，有劳姑娘了。”
“别姑娘姑娘的叫我，叫我桃酿吧，爹娘都这样叫我。”我抓过一把干草，几根干树枝点燃，从竹篓里拿出陶罐，里面是娘为我做的干粮，将陶罐放进火中烘烤，不一会香味就在山洞弥漫开来。
“桃酿，真是好名字！取得三月桃花水，酿得美酒赠佳人啊!”
“是啊，我娘就是酿酒的，我们住在山上，可她酿的桃花酿，桃果酿却在山下出了名，很多人上山求酒呢，来的人多了，为了方便客人，就开了家小客栈。”
哈尔达使劲嗅嗅，夸张地说：“怪不得我上山就闻到一股子酒香呢!”
我哈哈大笑：“你闻到的，是我竹篓里的酒香吧？这是娘酿制的药酒，就是防止毒虫侵蚀的，散热解毒，你正好可以饮用呢。”我将陶罐里的干粮倒出，捧到哈尔达面前。
哈尔达接过干粮，一分为二：“我知道，这是姑娘的口粮，哈尔达怎敢独享?来，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吃着平常一样的干粮，却觉得分外地香，心里异常地甜。
第二天，我偷偷带上爹爹的蛇毒散，塞了半篓的干粮，早早就离开了家，一路小跑，直往幽思所而去。是的，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山洞内那个受伤的男子身上。他那么英俊，那么威武，那么让人心驰神往……我看到艳红的花儿，仿佛自己羞红的脸颊；我听到啾啾的鸟鸣，它也在笑我芳心萌动。
洞门口的马儿看到我就欢叫着跑来，亲昵地蹭我，我拍拍马头，伸手撩起藤蔓，哈尔达的声音传来：“桃酿、桃酿……”
“哈尔达，我来了。别急，别动。”我背着他，从怀里掏出仍然热乎的窝头，又从竹篓里翻出一盒咸菜，递上药酒。趁哈尔达吃饭的当儿，检查他的伤口，看起来红肿消退了几许。“不错，伤口恢复很快，再加上这百毒散，看样子一周后就能可以行走自如了。”
“是啊，桃酿，你们身居山野，却都是旷世高人啊！可惜身份不便，此生有机会，定当拜访令尊令堂。”哈儿达又一抱拳。
说起我的爹娘，我不无骄傲地说：“是啊，爹和娘都很了不起，爹爹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娘善良聪慧，酿药酒治病救人。红衣莊虽地处深山，却美名远扬。”
“难怪昨日看你骑马，身手不凡，定是令尊大人所教。原来这深山还隐藏着桃酿姑娘这样的侠女加仙女啊！”
回忆昨日骑马还有自己在他昏迷时亲自喂药的情景，我面若飞红：“侠女不敢称，只是爹爹教一些防身健体的招式而已。昨日骑马……”
哈尔达正式道：“知道姑娘身处深山，譬如美玉无瑕，哈尔达不敢有丝毫亵渎，只是昨日情况特殊，若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说什么冒犯呢，那一路我是何等欣喜！我连忙摇头否认：“不是啦，不是啦，不是说你冒犯啦……”
“不是冒犯，那就是……你也喜欢我，是不是？”哈尔达猛地将我搂在怀里，铁青的胡茬靠近我的脸，火辣辣的目光紧盯着我，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直到，他的目光将我熔化；直到，天地万物化为虚无；直到，乾为帐来坤为床，白雪皑皑梅初放……
第三天，我心如鹿撞，飞奔向幽思所。
马儿不在，我的心突然一冷，撩起藤蔓，没有哈尔达热情焦灼的声音。墙壁上剑刻下两行大字：“待我驰骋天下许你当歌纵马”那垛承载我们旖旎欢爱的干草旁，压着一块玉佩。
我捡起地上的玉佩，颓然立于山洞，念着壁上的两行字，泪如雨下。
从此，我就守着这块玉佩，等着一个人。
一等就是八年。八年里，红衣莊多少侠客仁士过往，多少人托人向爹求亲，我都不为所动，我的心里，只有哈尔达，我生命里的王。爹爹在世曾问我：“桃酿儿我的好女儿，你也不小了，为什么那么多求亲的男子一个也看不上？是不是心里有了心上人？若有，爹爹一定成全你。”
我苦笑着，不摇头，也不点头。爹爹去世时，握着娘的手：“红衣啊，我这辈子没让你享过一天福，窝在这山里，天天吃苦受累。”
“山哥，你别这么说，这辈子跟着你，过上几十年安稳日子，俺知足到了。山哥你不会有事的，我们有自己酿的药酒。”“傻瓜，再好的药酒也不能让人长生不老啊。红衣，我打打杀杀半辈子，以为幸福就是和大家一起有肉吃有酒喝。遇到你我才知道，人啊，还有另一种活法，一个人甘愿为一个人放弃一切，只为和他相守，这也叫幸福。下半辈子，我守着你们娘儿俩，没有一天不是幸福快乐的。我走以后啊，你要好好的，帮桃酿寻户好人家，让她也幸福一辈子。”爹揽过床头哭泣的我，将我和娘搂在怀里，就这样闭上了眼。
爹爹走后，娘像丢了魂，再也无心酿酒，幸亏有哑叔和翠屏帮忙，否则，红衣莊的事我肯定担不下来。就是爹的那匹马儿，也好像失去心智，不肯吃草，渐渐消瘦，半年后老死马厩。我们将它葬在爹爹坟旁。娘更沉默寡言了，一年后，抑郁而终，山头又添一抷新土。
红衣莊依旧如常，不同的是，翠屏也有了心上人，山下的猎户虎娃。而红衣莊门口的树上，依然会挂着猎人夜里送来的野兔獐子或者山鸡什么的，我知道那是哪个害羞的猎人留下的，不说什么，只是让哑叔取下，剥皮，拔毛，留着招待红衣莊的客人。
今晚，哑叔和翠屏一起到虎娃家里和虎娃爹娘商量孩子婚事去了，整个红衣莊只我一人。胸前的玉佩晃荡着，想起八年前的今天，就是今天，我遇到的哈尔达。想起那一路花香，想起他热辣辣的目光，想起那干草香里的缠绵缱绻，想起幽思所石壁上那句“待我驰骋天下，许你放歌纵马”……八年里，我听说过北方草原的部落战争，听说土尔扈特部落收复失地，听说过他们年轻酋长娶了南方郡主的女儿，听说就是郡主的女儿看中哈尔达，所以郡主以婚约为条件出手资助，我脸上无悲无喜，心里的泪，却像瓢儿井的水，无穷无尽。八年里，我渐渐长大，我知道了好男儿怎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知道，不管哈尔达当初多么爱我，放弃我是必然的抉择，可是，我依然执着地等。
八年，是时候了断了。我走出去，准备关上院门打烊。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我的心，狂跳不已。
近了，是个粗壮的汉子：“店家，且慢。”
我面无表情地停止立于门口，转身向屋子走去。汉子拴好马，我已端出两个凉菜，一个热菜，烫好一壶酒。
汉子赞道：“久闻红衣莊桃酒大名，果然名不虚传，今儿个叶子铭有口服了。”
我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满酒，努嘴示意他坐到对面：“闲话少叙，旅途劳累，喝杯热酒解解乏吧。今儿个，方桃酿请客。”
叶子铭也是豪爽之人：“如此，叶某谢过店家。”
二人你一杯我一盏，我尘封多年的心事，借着酒劲一股脑儿倒给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汉子。我自顾自说着我的王，幽思所他留的誓言，我的王和他的王妃，八年来我苦苦的等待……
“傻姑娘，你别……傻了，他不会……不会回来的，你这么善良……漂亮，怎能这样委屈自己呢？”
“是的，我……我不委屈自己……自己了……”我舌头不听使唤，眼前的汉子、我的哈尔达，两张脸不停交替，分不出谁是谁。
“姑娘豪爽仗义，叶某……叶某佩服，来，干……干杯。”
“你说……我……我漂亮吗？”
“漂亮，漂亮，这大山深处，咋一看，以为……是……妖精呢。哈哈哈！”
“妖精…？…呢…你不怕吗？”
“不怕，哈哈哈，就是……就是被你……吃了也不……怕……”
我已记不起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很开心很开心，一直笑，一直笑，我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啊？好像八年前开始就没有了。
第二天清晨，我头痛欲裂，费力睁开眼睛，衣衫不整。心中大惊，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羞愧难当。那个汉子呢？叫什么什么叶子铭的，我整理好衣衫下得床来，却发现台上压着一纸信笺：
桃酿：、
对不起，昨晚一事，虽是酒后，却是真心真情。姑娘侠骨柔肠至情至义，子铭佩服。姑娘对子铭之错爱，子铭永生难忘。本想和姑娘纵马天涯相携到老，万万没想到，姑娘说的王，竟然就是哈尔达酋长。你没说他的名字，你胸前的玉佩告诉了我，玉佩上刻着那是他们家族特有的图腾。我此次北上，就是投奔哈尔达酋长，他确实是真正的王，是我心中的战神。原谅我，桃酿，我不能带着他的女人投靠他，更不能带走他的女人他乡漂泊。桃酿，我这一生是属于战争的，你给了我唯一的爱，也是我的唯一。我爱你，从此以后的刀光剑影里，你是我梦里唯一的桃花。
叶子铭亲笔庚子年四月
又是一年桃花开，红衣莊酒香依旧，从此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我酿我的酒，我等我的人。
“后记----这是为我曾经的空间名《忧伤酿》量身定制的故事，故事是虚构的，却给我真实的感动。也许，也有着某段时间自己心迹吧。两首插曲非常贴切，试听时让我流泪，仿佛为我的故事而写。忧伤酿，我酿的酒，个中滋味，众卿家自己品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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