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食色性:“他爱这热腾腾的人间”

如果说《三国演义》是历史长河的运筹帷幄,《水浒传》是绿林好汉的回肠荡气,《红楼梦》是浪漫诗意的世外桃源,那么《金瓶梅》就是藏污纳垢却也烟火温暖的市井人间。

古人云,食色,性也。

《金瓶梅》直面欲望,叩问欲望。这种人类原始的冲动与力量同样化作一场场属于饕餮者的美食盛宴——猪肉卤、糟鲥鱼、烧鸭子、酥油泡螺、定胜糕、搽穰卷儿、玫瑰元宵饼、葱花羊肉扁食、木樨荷花酒...

酒肉朋友,红尘侣伴。万千美味,也是人生况味。


01
舌尖上的“金瓶梅”
 
《水浒传》里,英雄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画风是这样的:'小二,烫酒上来,切几斤熟牛肉!'
吴用请阮家兄弟:'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
终于有一次讲究的,宋江喝起了鲜鱼汤。这可苦坏了李逵,把别人碗里的鱼肉和鱼骨头都用手捞着吃了,还没吃饱,宋江只好又给他买了二斤熟牛肉。好笑的是,喝了鲜鱼汤之后,宋江夜里却闹了一晚上肚子,都晕过去了。
再看鲁智深的一顿大餐:'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
《水浒传》
相比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郑天寿的人心刺身……狗肉算是文明的了。
梁山好汉的人生,就是打打杀杀,也只能这样吃。反之,吃得如此粗陋、残忍,才会'生活在别处',去打打杀杀。
所以,英雄演义的尽头,才有吃喝拉撒,凡人的生活。
我们来看西门府最寻常的一天。
第23 回,潘金莲、李瓶儿和孟玉楼一起下棋,李瓶儿输了,出钱做东道。金莲让人买了坛金华酒,一个猪头和四个蹄子,教来旺媳妇宋蕙莲去烧——
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回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来。
对了,'上下锡古子扣定'是密封,原理类似现代的高压锅,才能在两个小时内,用一根柴火烧烂,果然是宋蕙莲的绝活。潘金莲们居然吃起了红烧猪头肉!真是出乎意料。按照宋蕙莲的方式来烧,我们也能烧得八九不离十。
比起《水浒传》,《金瓶梅》里的美食,有了色香味,有了人间烟火气。
第52 回,西门庆留下应伯爵、谢希大,吃'水面'。配菜是十香瓜茄、五香豆豉、糖蒜,还有酱油浸的鲜花椒、蒜汁,以及一大碗猪肉卤。'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应、谢二人'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
吃猪肉卤水面、红烧猪头肉,太接地气了。
不过,这顿水面看着简单,其实猪肉卤是有来历的。原来宋巡按送来一口鲜猪,西门庆让厨子卸开,用椒料连猪头烧了,与兄弟们共享。所以,吃的不是猪肉,而是背后的权力。
《金瓶梅》假托宋代,实写明中后期,彼时,商业经济极其发达。西门庆本是商人,靠贿赂东京蔡太师,当上了副提刑,一时风头无两。升官的同时,李瓶儿生了儿子,西门庆起名为'官哥儿',希望儿子官哥儿能'挣个文官',因为武官'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西门庆跟乔大户结了娃娃亲,后者只是商人,西门庆嫌弃他戴白帽,跟自己坐在一起不雅相。后者通过西门庆,捐了一个官,马上'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气象大不同。
没有权力傍身的金钱,孤单又脆弱。吃从来都不简单,背后有人心、文化、金钱和权力。
当了官的西门庆,吃得越发高级。第34 回,应伯爵来了——
西门庆陪伯爵在翡翠轩坐下。因令玳安放桌儿:'你去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 ,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西门庆告诉应伯爵,这是刘太监送来的,他托我办事,'宰了一口猪,送我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重四十斤,又两匹妆花织金段子,亲自来谢。彼此有光,见个情分'。
鲥鱼非一般平民能享,全因西门庆的权势,所以应伯爵要尽力奉承。西门庆也想在应伯爵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力。二人一唱一和,各取所需,十分融洽。
两人说着话,晚饭时间到了——
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酒,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糟鲥鱼

这一段美食,是在词话本里的,《绣像批评金瓶梅》只有一句:'酒菜齐至。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应伯爵吃。'
绣像本是经过高人加工润色的,故而更加省净,也更有文人气。但词话本亦有长处,比如保留了很多当时的曲文以及食物名称、服装样式……虽然冗沓,却是第一手的市井风俗记录,极其珍贵。
比如第72回,西门庆从东京述职回到家,先在吴月娘房里歇了一夜,第二晚来到潘金莲房里。潘金莲赶紧亲自点了一盏浓浓艳艳的茶'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乖乖,一口气都读不过来,这盏茶可是相当费功夫了。
我对茶没研究,只知明代文人已经开始喜欢喝清茶,认为调味茶乱加东西,掩盖了茶本身的香气。但土豪就是土豪,西门庆家里的茶都是'重'口味的。第75回,玉箫丫头招待申二姐的是'芫荽芝麻茶',芫荽就是香菜,对今天的我们,这可真有点黑暗料理了。
绣像本没有这些,确实简洁了,却也少了一点吃吃喝喝的趣味。
吃货应该更喜欢词话本。对待吃,词话本明显更热情、更投入,盆满钵满排山倒海,尽显老饕本色。
再回到第52回。吃完水面,黄四送来了鲜物: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然后是晚饭。妓女李桂姐也来了,西门庆遣人去东京为她说情,她斟酒弹唱,很殷勤。晚饭来了——
两大盘烧猪肉,两盘烧鸭子,两盘新煎鲥鱼,四碟玫瑰点心,两碟白烧笋鸡,两碟炖烂鸽子雏儿。然后又是四碟脏子、血皮、猪肚、酿肠之类。《绣像批评金瓶梅》照例删掉了这段,简化成'两大盘烧猪肉并许多菜肴'。烧鸭子、炖鸽子是西门家最常吃的。主食则有蒸饼、卷饼、乳饼、面条、包子、桃花烧麦和粽子,有时候也吃软香稻粳米饭儿,属于南北方混搭。还有各种点心——果馅椒盐金饼、蒸酥果馅饼儿、玫瑰菊花饼儿、黄韭乳饼、冷糕、花糕、定胜糕、搽穰卷儿、松花饼、糖薄脆、白糖万寿糕、玫瑰搽穰卷儿果馅寿字雪花糕、酥油松饼、芝麻象眼、玫瑰元宵饼、山药烩的红肉圆子、彩卷儿果馅凉糕、檀香糕、干糕、玫瑰饼、果馅顶皮酥、玫瑰八仙糕、五老定胜方糕、馓子麻花……
定胜糕
真让人眼花缭乱。
02
吃,代表着世俗快乐和自我认同
中国人对'吃'的热情,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吃统摄了一切,大家见面会问:'吃了吗?''下次,我请你吃饭。'是日常寒暄,也是交际。所有的节日,也都成了美食节,除夕、元宵节、中秋节各有各的代表食品,就连清明节前一天,也成了'寒食节'。
吃,从不缺席。
美食带来的快感,每个中国人都熟悉——舌尖颤动,口腔充实,胃被熨帖,时间消失了,刹那即永恒……此时此刻,原本隐匿的自我,瞬间被放大,变得清晰可感,活着真好!
吃,代表着世俗的快乐,也是一种自我认同。
为了全方位滋养肉体,更是绞尽脑汁,赋予食物以美感和价值。
第67 回出现两个小吃。一个是'衣梅':用橘叶裹着,喷鼻香,犹如饴蜜。伯爵猜是糖肥皂或梅酥丸,西门庆笑道:这是衣梅。拿各种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每日清晨噙一枚,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好。
还有酥油泡螺:'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只有李瓶儿会做,入口而化,应伯爵说吃了它能'牙老重生''抽胎换骨''胜活十年人',这是帮闲的夸张,但酥油泡螺确实做起来很烦琐。据网友说,是把牛奶倒进缸里,自然发酵,煮成奶渣,使劲搅拌,分离出奶油,加蜂蜜或蔗糖,凝结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一枚枚小点心横空出世,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
酥油泡螺
这不仅要耐心,还要一颗吃货的心。
《金瓶梅》里还有一款酿螃蟹。西门庆赞助穷朋友常峙节买了一套房子,常二嫂做了四十只大螃蟹答谢:剔剥净了,里面酿着肉,外面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吃。吴大舅啧啧称赞:我长这么大,真不知螃蟹能这么造作!
这还算造作?不如来看《红楼梦》里是怎么吃螃蟹的。
湘云做东道,宝钗出螃蟹和酒,请贾母、王夫人们吃蟹赏桂花。王熙凤说:山坡下还有两棵桂花,开得正好,坐在河中间的亭子里,敞亮,水碧青,眼睛看着也清亮。凤姐没啥文化,审美却不俗,贵族气派已入骨髓。
但见栏杆外放着两张竹案,上面有杯箸酒具、茶具,还有两三个丫头扇着风炉煮茶,另一边也扇着炉子烫酒。凤姐和平儿互抹蟹黄,很是开心。黛玉只吃了一点蟹肉,心口便微疼,要烧酒吃,宝玉连忙让人把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吃完螃蟹,要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去腥。最后是诗会,黛玉的三首菊花诗都夺了魁,宝玉欣喜万分,写螃蟹诗助兴,黛玉和之,宝钗也和了一首。在这里,美食也是精神生活。

蒸螃蟹

曾有人说,兰陵笑笑生就是明代的王世贞。王世贞生于嘉靖,死于万历,时间倒能对得上。他为什么要写《金瓶梅》?据说是为了复仇。其父被严嵩和严世蕃父子陷害,他得知严世蕃爱看小黄书,就写了一部《金瓶梅》,并在内页涂上秘制毒药。严世蕃越看越爱,蘸着口水翻页,最后毒发身亡。
这种说法当然不可信。一心复仇的人,能从容地写出一部旷世巨著?炮制这说法的人,真的不懂文学。
再说了,王世贞可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死后被赠太子少保。可是,翻开《金瓶梅》你会发现,兰陵笑笑生其实对豪门贵族相当陌生。
第18 回,西门庆的亲家陈洪被参,女婿带着女儿投奔而来。西门庆派家人来保,去东京找蔡太师走后门。守门的官吏拿了来保的一两银子:
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见老爷,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各有所掌。况老爷朝中未回,止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禀见大爷也是一般。'
然后就请出了小管家高安,给了高安十两银子,接着就被高安带着见了学士大爷蔡攸。蔡攸坐在堂上,看见揭帖上有'白米五百石',又让高安领来保去拜会管事的礼部尚书李邦彦,还亲自告诉他:
你去到天汉桥边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名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
恰好,李邦彦散朝回家,门吏就带着高安和来保进去,事就成了。
这,也太容易了吧?西门庆勾搭潘金莲,还费了很多工夫呢。
再说,彼时的西门庆,只是清河县的一个富户,亦无官职,最显赫的关系,不过是女儿西门大姐嫁给了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杨提督门下陈洪的儿子陈敬济……这曲里拐弯的关系,居然能直接见到大学士和礼部尚书?
《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一定说:可别骗我!我见一次凤姐,那可是费了老劲儿。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我还以为是凤姐,刚想倒头便拜叫姑奶奶,却听周瑞家的喊她平姑娘,才知道只是一个体面的丫头!等见了真佛王熙凤,我这嘴都哆嗦呢。

刘姥姥进大观园

当初她来到荣国府门前,看见的是大石狮子,是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门人,还有簇簇轿马……她掸掸衣服,蹭到角门前搭话,还没人搭理。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门人,给她指了管家周瑞住的胡同的方向,才找到周瑞家。
这就是贵族。
兰陵笑笑生之所以写出这样的场景,是因为他根本没经历过富贵生活。文学需要想象力,但有些场景却要尊重经验和常识。
第70 回,西门庆去东京述职,蔡太师的翟管家请西门庆吃饭,词话本写:'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何太监请西门庆吃饭,是'预备饭食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按说,词话本是不会放过这个铺陈美食的机会的,可是,对这高规格的大餐,却惜墨如金。那是因为作者根本不知道这种场合该吃啥,只好搞一堆套话,糊弄了事。
所以,据此猜测兰陵笑笑生没当过大官,不熟悉贵族生活,自然不会是王世贞,应该是靠谱的。
03
饮食男女的“食色性也”
他最熟悉的,还是市井生活。一写到烧鸭子、猪头肉,就活色生香。
他爱这热腾腾的人间——他让潘金莲亲手包裹肉'水角',李瓶儿洗手剔甲做葱花羊肉馅的扁食给爱人西门庆吃;让西门庆安抚生气的春梅和金莲:
'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鲊汤咱每吃……'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顿烂羊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爆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肉鲊虾米之类。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豆,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就睡。(词话本)
所谓饮食男女,意思是吃和性其实是一体的。
《金瓶梅》当然不忌讳性。西门庆的每次性事,都伴随着吃喝。
李瓶儿是白富美,见过世面、处处讲究,属于贵妇风格:
李瓶儿摘去孝髻,换上一身艳服。堂中灯火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席,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
西门庆很爱她这副高级范儿。她还有宫里带出来的春宫画、缅甸来的勉铃。西门庆曾向潘金莲炫耀瓶儿:'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果盒,看牌饮酒,常玩耍半夜不睡。'一边吃,一边不可描述,也是相当恣肆了。
至于潘金莲,那是另一个风格。比如著名的醉闹葡萄架,配的是:
八槅细巧果菜,一槅是糟鹅胗掌,一槅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槅是木樨银鱼鲊,一槅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槅鲜莲子儿,一槅新核桃穰儿,一槅鲜菱角,一槅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钟儿,两双牙箸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词话本)
这是《金瓶梅》里最小清新的一餐了。西门庆的女人里,金莲确实最有文艺情调。
不过,她的小情小调,虽然一度让西门庆喜上眉梢,却终究难以消受。第19 回,潘金莲坐在西门庆身上,纤手剥了一个鲜莲蓬子给他,他却说:'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换成一粒鲜核桃仁儿才吃了。
第49 回,西门庆在永福寺就偶遇了一个梵僧,这梵僧长什么样呢?
形骨古怪,相貌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脑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未除火性独眼龙。
西门庆深以为异,认定他必为高人,必有好药,便请他来家。接下来,便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奇特的一顿饭了——
先桌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又拿上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火川炒的核桃肉、一碟细切的煯饸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一碟光溜溜的滑鳅。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圆子,夹着一条花肠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梵僧吃了,叫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梵僧。那梵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又是两样艳物与梵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与菜卷儿。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梵僧吃的楞子眼……
按照绣像本的原则,这一餐也会被删掉,但这一餐却原封不动保留下来了。
绣像本的修改者,也看出这些菜颇为古怪,未必好吃,但有想象力和寓意。评者张竹坡还怕我们看不出来,不停地弹幕:像不像那啥?
在这里,食物和性终于合二为一。这是绝妙的象征和隐喻,是欲望的'道成肉身'。
梵僧给了西门庆百十粒药丸,祝他:'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并叮嘱:'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
只是药可以保身,但用法不当也能丧生。尤其是西门大官人这般为了追逐快感,屡破极限,更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04
一场又一场的饭局,其实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到了第67回,西门庆已经吃不动了。应伯爵来访,见桌上摆着酥油白糖熬的牛奶,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漂浮在盏内,便一吸而尽。西门庆却懒得吃,抱怨身上酸痛。应伯爵说:'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
西门庆居然是微胖界人士?这样吃法,必然导致'三高',大官人危矣。
第67 回,李瓶儿的葬礼刚过。先是小周来篦头,应伯爵、韩道国和温秀才陆续前来,说是赏雪,其实就是吃,从早吃到晚。先上了软稻粳米粥儿,又摆四碟小菜:
一碗炖烂蹄子、一碗黄芽韭熏驴肉、一碗鲊馄饨鸡、一碗炖烂鸽子雏儿。(词话本)
晚饭是来安端上来的八碗下饭:
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炖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一碗血脏汤、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汤面蒸饼儿。(词话本)
中间,郑爱月还托人送来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
看见酥油泡螺,西门庆想起李瓶儿,未免伤心。应伯爵逗趣:死了一个会拣泡螺的女儿,如今又钻出一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得两眼没缝儿。
晚上他来到李瓶儿房里,吃了春药,把奶妈如意儿拉上床:我儿,原来你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
他日间对李瓶儿的思念当然是真的,只是不持久。
对《金瓶梅》里的人来说,身体是所有的疆域,生命里的伤痛和裂隙,都可用一场场吃、一次次的性来填补。
李瓶儿死了,吊唁的络绎不绝,和尚道士做道场,裁缝赶制孝衣,西门庆只吩咐戏子:不管唱什么,只要热闹。众人的祭礼,也是猪羊吃桌,在酒席上团团坐下,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日暮方散……
日复一日,从早吃到晚,从西门庆家里,吃到青楼,吃到东京蔡太师、何太监……一场又一场的饭局,其实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第35 回,潘金莲和孟玉楼,在卷棚外偷看:
应伯爵的帽子歪挺着,醉得只像线儿提的。谢希大醉得睁不开眼,书童扮女装斟酒唱曲,西门庆悄悄让琴童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拿草圈放他头上作戏……金莲笑:贼囚根子,把丑都出尽了。
《红楼梦》里的第75 回,尤氏也偷看过贾珍的饭局:原来,贾珍、薛蟠们正在斗叶掷骰,开局夜赌。薛蟠搂着一个娈童吃酒,邢大舅在抱怨姐姐邢夫人……个个百无聊赖东倒西歪,是一桌子翻版的西门庆和应伯爵。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土豪和贵族的饭局也没什么两样。这样的饭局,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一个人乃至一个社会的闲暇时间,决定着他的生活质量,也藏着他的未来。从土豪到贵族,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一代又一代,在饭桌上沉沦,一定是我们的文化出了问题。
为什么中国人这么迷恋吃?
有人说,中国人务实安稳、不玩虚的,人人都是实用主义者。美食,不仅可以饱腹、滋养身体,还可以成为信仰,满载我们的审美和想象力。不过,这同时意味着我们无暇关心身外之事,无心于宇宙的奥秘、人生的终极意义。
'杞人忧天'这个成语,最早出自《列子》,故事本身没什么深刻的寓意。久而久之,忧天的杞人却成了反面例子,'杞人忧天'是吃饱了撑的,纯粹庸人自扰。
也有人说,中国人这么崇尚实用,是因为被饿怕了。食物本身,代表了集体性的创伤记忆,所以对吃格外用心。千百年来,我们似乎一直在疗治这种创伤,安顿身体。
还有人说,中国人一直停留在'口腔期',只关注身体,像孩子一样长不大,没有能力构建一个精神性的自我,自然无暇关注身外之事。
《金瓶梅》里的人,想不了这么多。他们忙着生,忙着死,只看得见方寸之地,捞到碗里吃到嘴里,才是最重要的。只有身体,只有现世,没有精神生活,也没有敬畏心。
海德格尔问:从什么时候,人们开始日复一日的闲聊、八卦,从而坠入庸常、遗忘存在的?对我们,这问题或许并不存在-中国文化一直紧紧攀附大地,无从坠落;没有超越性,也不追求灵性的存在。
中国文化里当然有'天',有'天理'。
宋明理学主张'性即理',认为'天理'存在于万事万物中,需要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从外部体认天地间的天理;心学则主张'心即理','天理'即人心,就在心中,无需向外寻找。
尽管掌握天理的方式不同,但理学和心学都承认,'天理'就是'人理'或'人心',都在现实世界之内。只要足够诚实足够勤奋、克己复礼,便能体会天理。按照心学的观点,甚至人人皆可'入贤成圣'。
儒家思想中的'天理',再远再深,也超不出家国天下的范畴,只有一个现实的世界。更何况,'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化育之恩,说白了,'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和繁衍后代,才是天经地义,是天理。
至于道家,能说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大智慧。这智慧指向的却不是一个超越世界,而是神秘诗意的大自然,承载的是感悟、抒情。至于头顶的星空、浩瀚的宇宙意味着什么,那就不必'杞人忧天'了。
所以,还是吃吧。我们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从这个意义上,《金瓶梅》的世界,包含了我们的过去以及现在。
本文节选自刘晓蕾《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原标题《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在饭桌上沉沦》,经出版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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