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我叫胡小Q!”
自从那个女人来了这里之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曾经,他那么爱我。我的确应该加上“曾经”这个词,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依赖,这辈子唯一的依赖,很可能是。知道吗?他的身影只要消失超过20秒我就开始恐慌,我也不敢一个人玩太久,无论草丛和花朵有多么美妙。总之他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超过20秒。或者我玩一会儿,然后时不时就得回头确认一下他是否还在。啊,他在!或坐或站立。于是我才能放心,才能踏实,才能继续奔跑或是在草皮上打一些滚。
可是现在呢,他越来越不把我当回事了,甚至都不怎么搭理我,这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到来,像奶奶说的,他的魂丢了。不,不不,他是爱我的,只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这里之后,他的心思就全在她身上了,他的心不再有空间容纳我,他也再没有时间把他的爱加诸到我身上。要知道,我现在身上真的是臭不可当,是的,我已经半个多月没洗澡了。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住所甚至从他房间的小毯子换到了爷爷奶奶的卫生间,现在好了,我终于来到了天井。一个废纸盒上垫着两件脏兮兮的小孩儿的棉衣,这就是我的家了。那可能是雨辰或倩倩小时候穿过的吧,或者随便谁的,我想象不出,也不想去想象这些闹心的事情。为了不让我闯祸,比方说弄乱东西或是吓到小朋友什么的,奶奶在绳子的末端挽了两个小圆圈,套在了一根木桩上,把我牢牢锁住。
这可真是个绝佳的好地方啊。家里要吃的蔬菜都会堆在这里,以及农具,各种闲置又舍不得扔掉的物品。转角那里还残留着奶奶上次拌肥料的痕迹呢,那种又腻又冲的腥味儿还停留在那儿,直往鼻子眼儿里钻。如果是羊肉,我会嗅得更加仔细些,现在呢,我只恨不得我的鼻子赶紧失灵,哪怕一秒钟也好。栏杆上晾着一把蒙着厚厚灰尘的透明雨伞,和一件破雨衣以及两只蛇皮口袋,旁边搭着两条毛巾。那是我洗澡用的,是上次他给我洗完澡后晾在那儿的。上次,那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人,用他的说法是:精致!艺术品般的完美与无可挑剔。后来他这样补充。呵呵,我知道他很迷恋她,很爱她,满脑子都是她,但这些话绝对含有美化的成分,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我想他一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掉进了那条河里,陷在漩涡中乐不思蜀,不想上岸,或是,上不了岸。我这可不是什么狭隘的偏见,对于这件事我有我自己的看法。
说回“瘦瘦小小”这个形容词,我得好好想想应该怎么描绘别人才会明白。这么说吧,有一天他们两个手拉着手一起去散步的时候,我从后面悄悄打量过他们。想象一下:她的身形就像是在Photoshop里被Ctrl+T选中,接着左手食指按中Alt键,右手食指用鼠标点住黑色箭头从右下角往左上方轻轻拖动,然后松开手指。于是她就那样冷不丁地矮下去了一截,她就那样被整体缩小了一个比例。懂我的意思了吗?
她的嘴唇薄薄的,和脸一样通常都是煞白的,看起来气色不是特别好。有时她会戴上一副眼镜儿,这一戴,就遮去了大半张脸,这样说起来,她的脸可真小啊。眼睛下方还布满了雀斑,我这里好像管那叫“麻子”。可他总说她的麻子可爱,还试图给她起这样的外号:小雀斑。竟然跟埃迪的昵称一模一样,这实在有点过分了。
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睫毛又细又长,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抱我的时候我细细端详过。对此她很得意,时不时地总爱跟他炫耀。依我看她就是矫情,就为了得到一些肤浅的赞美而已,哼,虚荣!不过,我的确听到过他的溢美之词,很多次啦,就是不知道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不是在昧着良心。
她干活走路时总是不紧不慢的,悠悠的体态,就像是完全没有任何负担的样子,面无表情,满不在乎,不卑不亢,谁都不怵,谁都不能左右她的意志和行动似的。不过她的嗓门倒是挺清脆明亮的,他们每天要说那么多的话,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喏,那么多,看到我的手势了吗。尤其是他们说话时她忽然提高音量的时候,非常震慑人。嗯,她的笑声很好听。
可就是她,都是因为她。现在,我基本都是让爷爷奶奶照看了,早上他基本不再带我出去散步,我的两餐饭食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糟。为什么只有两餐?!他们现在每天都要睡到中午呀,他和那个女人。即便有时稍微醒得早一点,也会一直待在床上腻腻歪歪的,后来居然发展到两个人坐在床上下象棋,你能想象吗?不洗脸不刷牙不吃东西,眼屎还糊在眼睛上就开始兵来将往了,简直匪夷所思。不然就是聊天聊个没完,聊得昏天黑地的。我真的不明白,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呢。他真的不怎么管我了。
他是爱我的!有时我会很烦躁,于是我就忍不住不停地原地打转,再严重一点就是挠墙了,然后落下来一地的石灰,那种煎熬的时刻可真让人抓狂。可是他也只会小声地呵斥我。有时我不停地嚎叫,尤其是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我真是馋得不行,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吃什么,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叼进嘴里。而他,他总会给我,或是让雨辰给我,或是,或是让那个女人给我。
他是爱我的!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奶奶就带我出去小便,回来后就把我关到天井里,那种进退不得,不情愿又挣不脱的感觉可真让人绝望啊。我觉得他是不想这样的,但似乎又对此无能为力。他不忍心,担心我着凉,担心我孤单,担心我害怕,所以他起床后就会顶着冰冷的空气过来把我接到屋子里。怕我饿着,给我弄火腿肠吃;怕我渴着,给我往碗里续上水。如此反复,每天如此。
他是爱我的!那一次洗完澡身体干透了后,他放开了我,给我吃了好多好多饼干。那个饼干可能太好吃了,或者我一直在饿着,我吃得很快,然后我吐了。我从胃里呕出那一团暗黄色的浆糊一样的东西之后脑袋里一片空白,我蹲在地上喘气。这时他过来了,他听见了我发出的声音,犯恶心的声音。我很害怕,我又把地板弄脏了。
我惊恐地站起来缩着身子绕着他走,试图逃进房间,我下意识地就想钻到床下去。以前我每次翻垃圾桶和撕纸被他发现后也是这么做的,床下的空间很小,我躲进那里他就拿我没办法了。可是像前几次一样,他似乎并没有生气,这很奇怪,我到现在还是很不适应。我放慢了步子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蹲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摸着我的头轻声说:“不要怕,不是你的错。乖,没事啊。去喝点水吧。”“啊。。。”我歪着脑袋呆呆地盯着他看,眼睛里一片懵然,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把家里的地板弄脏。再早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还在地板上尿过尿,也大过便,我那时小嘛,排泄时间不像现在这么规律,并且我憋不住啊。为此我没少挨爷爷奶奶的骂,当然,也少不了挨他们的巴掌和大脚。可是他,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责怪我。他只会一边喘息着蹲下身子,一边默默地清理掉我弄脏的东西和留下的污秽,然后摸摸我的脑袋。真的,我确信他是爱我的。
可是自从那个女人来了这里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从没有见过奶奶发那么大的脾气,那一天我想到了一个词:凶恶!那次是她第二次来这儿,她在客厅收拾东西,拿着一块白色的毛巾到处擦拭灰尘,连防盗窗都擦了两遍,我真的怀疑她可能有洁癖。并且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比方说家里东西要看她的习惯和要求摆放;比方说他洗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这可是最冷的季节啊,而他有着一对世界上最脆弱的肺,经不起哪怕一丁点儿折腾。
没一会儿两个男人送来了一只很大的衣柜,米白色的,在中间的部分印着一些字母组合与平庸的花纹。我猜这一定是给那个女人买的,不然奶奶怎么那么不高兴呀。然后他们就开始来来回回搬动和组装,因为那个衣柜真的挺大的,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弄好。在这期间,我一直听到他不停地跟他们说“辛苦了”“麻烦了”“谢谢”。说真的,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关于他总爱对人这么客气这件事,他没少挨那个女人的批评和教育。她告诉他礼貌和尊重没什么,但要适当,没必要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这么谦卑。谁说不是呢,他总是这样。虽然我有点不情愿,但是我必须同意她的说法。
这时奶奶走了进来,一看到那只衣柜,她的脸立刻黑得像锅底。见过盛夏的时候雷雨前积在额头上的乌云吗?她的脸就是那个样子的。她站在走廊里破口大骂。天哪,我从没见过奶奶发那么大的脾气,说那么难听的话。奶奶是不是觉得那个衣柜很贵呀,不然为什么呢。
而他呢,他就站在门口,像个卫士一样守住门,挡在那个女人身前,任由她骂;那个女人竟然波澜不惊,一声也不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的活儿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或是哪怕一丝的迟疑。她继续抹着冰箱上的灰,任由她骂;我默默看着,看着他,看着她,任由她骂。
为什么要这样骂?任由她这样骂?他们做错了什么吗?我感觉这些都是那个女人造成的,因为这些事毕竟是她来了之后才发生的。可是她真的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吗?因为那个衣柜吗?竟然会引起这样的,这样的“震动”?!我真的搞不明白,此时此刻世界上还有比一个被冷落的我还要严重的事吗?!
将心比心,说话凭良心,天气好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带我一起出去玩的,尽管我对那片大水不是很感兴趣,但他们似乎特别喜欢。那个女人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就带着我一起去了那里。那一天,他们在黄昏的晚霞中相拥着,一会儿看着西边的天空,一会儿看着彼此的眼睛,互相捊着长发,有说有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非常喜欢大水旁边的草地,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我都仔细嗅过,每一根路灯上留下的尿液我都梳理了信息并作了回应。其实最好的时节始终是春夏相交的时候,我说的是暮春与初夏时节,那时候草叶丰茂,到处生机勃勃,但又远没到花开盛极的地步,所有的植物看上去都像在滴着汁水似的那么丰嫩鲜美。真的,那种感觉真是太怡人啦。
上次他们去钓鱼的地方我也特别喜欢,不!那里的草地更棒。我甚至想跟着那个女人到那条船上去玩,可是她在踏上船头的那一刻就见船猛地向一边歪了一下,我听到她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我往后一跳。还好她没有掉进水里, 不然我的好时光也会跟着一起完蛋。接着她端坐到船中间靠右一点的位置,咧开嘴笑着让他拍照。那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柔柔地照在她的右前额上,灿盈盈的。唉,好吧,我承认她的笑容有点好看,特别是嘴唇润泽和露齿笑着的时候。
那片草地一直绵延至很远的地方,如果再往里面走一点,会看到几棵小小的银杏树,那时秋已深了,明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我兴奋地瘫倒在上面打起滚来,接着又一路狂奔发疯似的冲到水草上,呃。。。然后我就跟着水草一起慢慢沉了下去,就快没到我的肚皮啦。风吹着芦苇左右摇摆着,银杏树一阵一阵忽大忽小地发出哗哗的声响,细细的水纹顺着风向缓缓地压到草上,一条小小的水蛇向岸边游了过来。这时我听到他大声喊我的名字,好像带着点儿怒气,我立刻跳上了岸警觉地看着他。
不过他没继续找我的麻烦,继续绑他的吊床,他找了两棵距离适当的稍微粗壮些的银杏树,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偏爱。我跟着那个女人去林子里小便,是的,她总是小便。林子里有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树,深秋了,几乎所有的叶子都落完了,走在上面哗啦哗啦吵死人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可真怀念那样的日子啊。
“不要哭啦,傻瓜。”他柔声说,抱着她,像对一个孩子。她把头抵着他的肩不说话,默默擤着鼻涕。接着又抽了一张纸继续擤着,然后把纸丢进垃圾桶,沉吟了一会儿,她把头抬起来搁到他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紧紧搂住。“告诉我,我可以对一些事发表自己的意见吗?”他捧起她的脸问。她莞尔一笑,“好。”呵呵,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啦,他的意见还真多呢。
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有好天气了,不是阴着,就是毛毛细雨,严重的时候还要来一场北风呼啸和雨雪交加。大约一个月前就下过一场雪,下雪时那个女人很兴奋,仿佛没怎么见过雪似的。后来好几天家里都没干净过,每次出去身上都会弄得湿漉漉的,脚掌上沾满了泥,回家后踩在地板上会留下浅浅的印子,那可不是什么好看到可以被他插在瓶中或是挂在墙上的梅花。
而我,总是被锁住,应该不仅仅是天气的原因吧。总之不是在仓库里,就是在卫生间。其实这算好的了,总比在天井好,这里至少能看到他,或是能隔着房门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很满足了。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发出的咳嗽声,但终归安心一些。他是爱我的,他起床上厕所时会丢给我一根火腿肠或面包棒,好比今天。或是用脚尖抬起我的下巴,对我说“乖啊”。唉,我能不乖吗,我只能这样。
听!他们又聊起了楼上的人往楼下扔垃圾泼脏水的事了,那个女人对这件事意见很大。最开始她是震惊,因为这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人们对从没遇到过或无法想象的事总是会表现得很诧异,难以接受。现在呢,“唉,没有道理可讲。”她做了个耸肩加摊手的动作,对此她也很无奈。其实她不止对这件事有意见,她对食物的意见也很大。话说回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尤其是最近,我几乎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还有天气,总是天气,她的抱怨也不少,于是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他总是一脸歉意和愧疚,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可他自己明明对天气的不满更多啊,简直莫名其妙。还有那总也黑得不够彻底的天光,以及每逢有人死去之后那没完没了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她嘴唇上面那些粉红的小包包足以说明一切了。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她的睡眠似乎也不太好。
这几天她的笑容忽然变得多了些,那个女人,她的面色红润了些,说话时的语气也变得轻柔了。以及他们的拥抱和亲吻也比之前频繁了很多。看电视、看书,或是下棋时也总要手拉着手。像这样,两只手张开再交叉到一起,紧紧握着,像两只榫卯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块。我想接下来,我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吧,比如说,偶尔带我去那片草地上撒点儿欢什么的。
我想他是知道的,我真的离不开他。并且,我也会好好爱那个女人的,毕竟他那么爱她啊,爱屋及乌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如果有人问我有什么新年愿望的话,唔。。。我希望是,能继续睡在他房间里的那张小毯子上,像过去那样,真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它薄了点。咦!他好像。。。他要换鞋子了!太好了,我“蹭”地一声站起身来。
No.3024 2019年1月16日午夜~3月18日
往日精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