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光景，书外人生
书里光景，书外人生
江雁
我从很小的时便喜欢读书，而今已是天命之年，却越发觉得所读甚少，故而爱之愈深。
之所以能有如此爱好，我得先说说我的父母。
我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苏北一个贫困的村落，家中兄妹六人，我排行老五。农村的孩子，通常早早便要随父母一起扛起生活的重担。我们大抵也是如此。
然而我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凡读书者，可以不必劳作。不可否认，我们兄妹当年或多或少一定是有偷懒的小心机的，但无论如何，我们对于读书的兴趣，确确实实就是这样被培养出来了。
我的三哥比我大两岁，我们常因为读书闹别扭。他舍不得母亲一个人推磨、劈柴，偏又看我在边上读书心里不平衡，于是除了在帮母亲干活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推搡我一下，还常常向母亲告状：我妈你看死小艳子，什么书都看，她真能看懂啊？
但每次母亲都是莞尔一笑：她想看就让她看吧，你管她呢？
其时我不过七八岁，但已经读到了《杨家将》、《岳飞传》、《林海雪原》之类。三哥不知道的是，母亲的支持助长了我的兴趣，我那时已经学会查字典，解决了不认字的难题。母亲说，按年龄，我是我们家最早学会查字典的孩子，且没有任何人教。我就这样，凭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早早浏览了沧海桑田，结识了古今英雄。
我父亲幼年家贫，却不擅农桑。只是他天性聪慧，自学了书画油漆，常出外做工补贴家用。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深知读书重要，所以明知道我们可能只是为少做点家务事才去读书，也还是明里暗里地纵容着我们。
父亲为人又诙谐。他每次外出返家，总不忘买些连环画册回来，那实在是我们最好的精神食粮。然而父亲从来不直接分发给我们，而是偷偷藏匿于我家各个角落，让我们自己去找。他说，谁先找到，谁就有权利先看。于是我们就四下里找，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我母亲每逢此时就不免摇头苦笑，嘴里还要骂上一两句：老生瘟的，非做这狗不吃的事情。
也难怪，家里被翻乱了，最后收拾残局的人终归是她。骂上两句泄愤，委实可以理解。但父亲听了只是嘻嘻地笑，而后隔断时间我们家还要鸡飞狗跳一次。
我那时候好像对于图书有着天生的敏感，无论父亲藏得有多隐秘，我总是第一个发现。加之父亲对我一直比较偏爱，以至于哥哥姐姐们总怀疑是他在帮着我作弊。尤其三哥，有时候竟气到哭鼻子，总趁着父亲母亲不在意的时候找我麻烦，弄得我也经常哭鼻子。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无序地成长起来。这样的氛围，没能够让我们养成勤奋刻苦的好习惯，但是对于我们的快乐成长却是大有裨益。我家兄妹几个，虽然好读书却没变成书呆子，我们的父亲居功至伟。
在我们家，读书几乎是不限类别的。我们年纪稍长一些，父亲就把他那些原本锁在柜子里的“禁书”拿出来共享了。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写作文偶尔便会用上三两句文言文，常令我的语文老师惊叹不已。
还有一点我认为比较难得的是，我家似乎一直在强调多读书，但并没有强制必须读好书。大约在我的父亲母亲眼里，既能被刊印销售，那都应该算作好书，所以他们只需奉行开卷有益即可。如此态度，在很多人看来可能会觉得糊涂，但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天大的恩赐。
在所有兄弟姐妹中，我应该算是把好读书发挥到了极致的一个。
小时候，农村做饭用的是烧草锅，需要有人添柴加禾，掌控火势大小。我觉得烧锅既不耽误帮母亲分担家务，也不影响阅读，于是主动请缨做火头军。然而我却常因读书太过投入，不是致火灭灶冷，就是烧糊了锅底。母亲为此哭笑不得，干脆撤了我的“职”，由得我全心读书。
我也有因读书被冤枉过的经历。
我自小秉性顽皮，虽爱读书，但对于其他课程学习并不是太放在心上，自然也就影响了成绩。上初二时，有一回开家长会，母亲到家便问我怎么可以在别的课上看课外书，我莫名其妙。天可怜见，我在学校除了有一回偷偷画生物老师的像被抓了个现形，其他课上，神游的时候固然有，但再未做任何与课堂无干之事。母亲说，你的班主任总不能冤枉你。我说，他就是冤枉我了。
其实母亲那次并不曾责罚我，问话也很是轻描淡写，只是再三嘱咐我一定要认真学习，千万不可以在上课时看“大书”。然而我自己心里却觉得遭了六月飞雪，从此对我的班主任再无敬意亲昵，甚至对他教的物理课也彻底失去兴趣，成绩每况愈下。
鉴于自己的惨痛教训，我后来走上三尺讲台，一方面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胡乱冤枉学生，另一方面也不忘教导他们：纵然你有可能不喜欢某个老师，但绝不可以不喜欢他带的那门功课，那是无辜连累了自己。
爱读书之人，通常也爱买书，我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家进城以后，因为人口众多，又少了粮食收成，吃穿用度，一直比较紧张。我的父母亲虽然开明，但到底要考虑一家人的生活，买书之事，终究是不敢放开的。且我父亲虽然好读书，但是对于国外作品却无兴趣，家中藏书就越发满足不了我的阅读需求。然而我又实在喜欢，便将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零花钱拿出来，去买《悲惨世界》，买《包法利夫人》，买《巴黎圣母院》……
可惜我们的零花钱也是有限的，三买两买，钱就用光了。钱成了问题，我自然就得闹书荒，于是顿觉日子黯然无光。我想漂亮朋友，想安娜卡列尼娜，想鲁滨逊，想得快要发疯了。我不在乎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只知道，我想读书。
读高一那年，我无意间发现我的三哥有在书中藏钱的习惯，且他自己大有可能已经忘却，不由一阵狂喜。那段时候，我假借要参考三哥的学习资料为名，隔三差五就到他的书桌前，一边竭力搜刮民财，一边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让他发现端倪。三哥高中毕业当兵以后，我没有了顾忌，把他所有的学习资料和藏书搜了个遍，居然收获颇丰，于是一度感慨他竟是我们家隐形的小财主。
许多年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三哥，三哥大呼小叫命令我还债，我却以空口无凭为由，百般抵赖了事。而今，我依旧可以得书之滋养，我的三哥却因车祸已离开我们十年有余。我偶然和家人说起往事，既笑他的少年憨傻，又痛惜他的英年早逝。
我上大学期间，家中经济依旧没有缓解。但有一回我手中只剩下五十元钱了，却花了三十六块买了一本《唐宋诗词鉴赏辞典》，此后半月，只敢吃馒头米饭，喝免费的青菜汤。还是一位同学来看我，知我窘迫若此，狠心请我在学校门口的面馆里打了一回牙祭。又借了我五十元钱，才算是把那个月对付过去。
再后来，上班，结婚，生女，再到恢复单身。我看书中风光旖旎，纸上悲欢离合，也在书外经历我自己的平淡人生。是的，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平平淡淡的，哪怕经历生死，我也能从容自若。看够了大喜大悲，波澜壮阔的书里光景，我看待生活、看待人生的态度，亦日渐豁达。除了生死，没有大事。能苟活于世，也算岁月静好。
东坡先生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话不虚。我只是遗憾，时间过得太快，我还有好多书不曾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