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云 | 父亲送我当老师
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我的生命旅程里会有十五个年头是站在小学和中学的讲台上。
父亲送我当老师
文 | 刘茂云
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我的生命旅程里会有十五个年头是站在小学和中学的讲台上。
那些年,泥的、木的、高的、矮的讲台我都站过,这无关于荣耀与耻辱。但讲台还真奇妙,这台就是抬举,你一旦站上去了,就会不由自主庄严起来,这种仪式感告诉你,你得把台下的人当回事儿,同时也得把台上的自个儿当回事儿。谁站上去了也少不了矜持,沈从文当年都哆嗦的想不起自个儿的名儿了。这架势从古至今一直都庄严。十五年没有改变我根深蒂固的农民习俗,我不喜欢讲台这抬举,还是喜欢围成一圈儿拉家常式的架势和氛围。像林徽因的太太会客厅的氛围就很适合我。
十五年的时光在2002年12月5曰早晨戛然结束,至今我忘不了那天像我一样茫然的的天空,灰蒙蒙的,既不阴沉,也不晴朗,邈远、空虚、落寞。从旗委大院走出来,说不清楚是喜悦还是失落,我突然发现现实特像我此刻的情景,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不小心这条道走不了了,得走另一条。许多的告别就这样猝不及防。十五年象被一只黑板擦拿下,一阵粉笔沫落下的就是我朴素可爱的青春。我还没来得及关怀的青春,飘落在当年三尺见方的黑板下,一寸一寸的光阴被我潦草过的光阴,成为齑粉飘零。过去,那些村子里流着鼻涕的娃们会按时把这些粉尘扫除,不当一回事倒在门前的灰堆上,任风吹散。过去,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场雪,雪泥鸿爪只是记忆在抓挠。
谁的青春不是用来虚度?多年后,我才明白老子的宇宙不仁是刍狗举重若轻的分量。记忆里,最多的影像是上下拉动的黑板擦摩擦出的粉尘中飘散出的漠然、潦草,甚至无情。安静抑或喧闹的教室里,混浊的世上最为澄明的眼睛流露出的迟疑和懵懂,让一个逼仄的世界光明通透,超过阳光般的绚丽和温暖。早上,每一个学生的到来,像通往校园的小路上一朵一朵鲜花次第绽开,霎那间,簇拥得校园春暖花开。我们这老少差参的四名教师站在院子里,或背抄着手,或两手揣进裤兜,看着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把夜里发生的不快早已忘记,脸上立马笑颜如花,然后趁学生不注意,又把刚绽放的笑容收拾的恰到好处。放学,是潮水的退去,一个一个孩子离开,热闹的校园渐渐冷清下来,像秋天割过的田地,滞留在校园里的是叫作冷寂和萧疏的茬子。一个暑假,校园长满了荒草;一个寒假,校园又落满了积雪,落在上面的是随处可见的牲畜的尿渍和粪便。好在这种安静是暂时的。这种时候,校园里最多的声音是风声,风声里掠过稀有的几声鸟鸣,几声狗叫,几声牛哞。还有村子里女人们喊孩子回家的怨艾、男人们吆喝牲口的粗野和井台上辘轳声的空洞。
不喜欢放假,放假了,颓废会及时蹿进我的脑袋里。在学校上课期间,我让自己沦陷于忙碌,忙碌让我行尸走肉般麻木而忘我。三十七岁的母亲劇然离世,人亡家破,破败的家里留下的是在地里劳作一天回不了家的父亲,和四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弟最小,六岁。每每夜晚来临,悲情如夜幕准时光顾袭击,夜愈深,袭击越重。一想到残缺的一家人在漫长的夜里,守着一只白得没有表情的白炽灯笼罩下的沧桑,难熬和无助如风不息地撕扯着窗户纸一夜一夜呼啦啦响,有月是有月的凄冷,无月是无月的黯然。而我,离家在外,是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夜半,寂静的办公室空荡冷清,四个办公桌围着一个我,我像一截木头坐在一把吱吱呀呀作响的破椅子上,盯着半瓶红墨水发呆。那些日子我始终觉得墨水瓶里装得是血,而不是墨水。窗外的风扫起的荒草摔打在玻璃上,让人不由想象迷路的风,伸出枯瘦的手不停在抓挠玻璃呼喊求救,风跟我一样的境遇。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麻纸,它在外面,我在里面,我们都在寒冷中流浪;风刮开我心底一页一页的忧伤。炉火奄奄一息,冒着一缕死臭的青烟。我不知道这微弱的烟里流淌的是谁的叹息?谁的绝望?枕头生冷如铁,寒冷象夜的双手围裹着我的脖子,人不能完全躺下,蜷曲如蛇。我双手抱紧我瑟瑟发抖的人生,等待漫长的天明。我把灯灭了又打开,打开又灭掉,逼仄的办公室的桌上、椅子上、窗前、地上、犄角,我的床前、床后;身前、身后,都是我瘦弱的母亲。母亲脸色苍白,噤口无言,不舍的眼神落满我的窄床,像一袭如霜的月光。那个春天比冬天还要寒冷,我的寒冷是一个流浪的人在寒夜一个陌生的檐下的寒冷。那个时候,我开始觉悟生命中阳光的有限、时光的不待、美好的短促。那年冬天,沉静如玉的母亲走了,像神话传说的一样母亲与上天约定的时辰到了,化作一缕青烟飘散。母亲只是一颗长在田间芸芸众生的作物,被天地收藏,这是残忍的收割,没有告别,没有准备,开始便是结局。好长一段时间里,妈妈的称谓失语般的无法再从我的唇边发出。我失能般无法再去触碰这两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字眼,偶尔听到别人的呼唤便心如刀割。
多少年过去,我忘不了这些孩子,忘不了他们纯净的眼神。感恩生命中不经意间与他们的邂逅,使我拥有了这段美好动人的经历。然而,必竟时光不再,每一个人收获最多的还是遗忘,只有在后来的日子里才会想起曾经,曾经的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独一无二的美好。只有曾经才让我们今天不断落泪。至今我忘不掉他们横起衣袖拭擦鼻涕,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的急切;忘不掉他们吵架吵到最凶的时候,一声高过一声去吆喝对方父亲的名字;忘不掉不论男女娃赤脚穿着家做布鞋,裸露的那片脚梁;忘不掉他们男女之间毫无顾忌的撕扯、诅咒和纠缠;放学后,又和好如初相拥着,一手挽着要吃要喝抹眼泪弟妹的手腕、一手挎着箩头去拨猪草走在田间的生动。膝盖上的补丁,羊角辫上的红头绳,醒目而耀眼,那是世上最有韵味的鲜艳。
这是一抹宗教般的净土,让我当年找到了皈依。现实是我不能再去理想未来,父亲说书就別再想着念了,家里首先需要个做饭的喂猪的,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求我在最短时间内成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的独善是成家,解决一家人最基本日常生活的拉杂,而不是再如从前傻傻的去构想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此生斯世能做一名小学教师,不再像我的祖辈与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 ,我已志得意满!人性很贱!
一览无余浩荡的月光,生动的校园,整洁的土房,空旷的蓝球场,干净的孩子,不很圆滑的教师,这些都是我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上苍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恩赐给我真实朴素的美好。当我痛失母爱后又补偿于我自然的仁爱,艰苦充实的生活令我悲喜交加。上课的铃先是犁铧,后来是校长买回的铁哨。学区统一为全乡的大队学校已经订做了国旗,开学的全校师生大会上,王校长郑重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那天,王校长带头鼓掌,手掌高过了头顶,全校一百多师生鼓掌,潮涨般经久不息。日子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简单的日子,简单的快乐。那个时候,娃儿们玩跳方,抓石子,打钢,跳绳,点羊粪珠珠。校长后来一次次从乡里带回了玩沙包、丢手绢和滚环这些新玩法,娃儿们玩得没明没夜。
转眼,又一个十五年过去,今天,我就像一个懒惰的女人打捞泡在水里、忘了多时的衣衫,衣衫早已丧失了原来的颜色,留下的只有轮廓。我曾经工作过的四个学校,如今一个已经夷为平地,一个成了牛场,另外两个在新农村建设中改建成了民房。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过去曾是多个少数民族游牧的地方,没有过文明的古迹,学校的建设与拆除和庄稼的种植收割一样自然而然。乡村学校的存在只是多了或少了朗朗书声,客观的是,没有了学校,乡村、以至乡村里的每一个心灵最大的空虚和失落是早晨少了鲜活,少了活色生香,像田地间缺少了禾苗上那抹沁人心脾的绿。我的乡亲们最大的痛苦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相反的是,因为这份缺失让他们落寞的生活少了份纷扰,多了份安然。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和喜欢的光景。他们喜欢农业社会简单的生活,干活、吃饭、睡觉,日出必作,日落必息,饿了就吃,累了就睡。他们行走在城里,会冒着风险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抓紧时间撒尿便溺,他们喜欢这份田野里习惯下的舒爽和痛快。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有了就生,养不起就送人,没人要了就摸黑扔在田间,婴儿的啼哭也曾拽住过他们人性中的慈悲,大多时候还是婴儿在高亢地哭,他们默然淌着泪离开。人类需要思考,思考在倒逼他们,他们却离思考很远,思考是他们永远的远方。他们是土地上耐旱的植物,他们笃定思考不属于他们,他们从拒绝思考,忘记思考,到不会思考。在他们的日子里,今天的太阳和一年三百六十天里的太阳没有什么两样儿,都是滚烫的阳婆,每天早上升起晚上落下。白天是用来干活的,夜晚是用来睡觉的,娶媳妇是为了睡觉和生孩子的。在他们看来,连睡觉也最好不要做梦,有梦就是就是劳累!没有梦的觉才是好觉。一生在田间里劳作,他们喜欢没有阻挡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四季如常,春种秋收,他们在毫无觉察中渐渐老去。他们收割庄稼,庄稼收割他们;他们收割土地上的庄稼,土地收割他们,就这样轮回。近几年,经常从家乡传来老年人离世的消息,不由自主从记忆里去搜寻这个生命曾经的鲜活与生动,我为逝去的生命悲哀,也为逝去的生命庆幸。时至今日,远离讲台多年,我不断问询的是家乡的每一个孩子是否上学,我很不关心他们是否回来,只祈愿他们能够展翅高飞。
1985年3月25日,母亲去世四个月后,父亲赶着马车把我送到了十里外的大队学校。说是马车其实车是驴车套的马。
土路两旁,广阔的田野一派褚黄,收割过的田地空旷虚无,冷寂萧索。一捧一捧的柠条突兀而起,枝条枯瘦疏朗,柠条下是一洼一洼未化的积雪,像大地纠结了一个冬天没有想开的心事。天,灰蓝高远,如人过中年的心境。不时,有一株沙蓬草从路边滚来,经过马蹄下滚向路那边,滚到远的看不见。天高地也阔,从高空俯瞰,一辆不足五尺见方的小车,两条辕条上,里面坐着的是年近半百我的父亲,外面坐着的是二十岁的我。天大地大,渺小如尘的是我们父子。
一条羊肠小道上,一段一段雨水冲刷过的状似漩涡的一个接一个的土坑,一道连一道的沟坎。小车的两轱辘此起彼伏,马背上的鞍一会儿疏离一会儿又紧扣马脊。车上是我的行李,一条二尺宽的羊毛毡子,一条布褥,一张图案是开着菊花的被子。软塌的面口袋里不够10斤的白面。父亲告知我吃完了再说。
贯穿东西的十里路,是我走过的最长的十里路。一路上父亲和我很少说话,那天父亲一反过去的严历,说话语调比平时舒缓温和。“我们走的这道梁名叫大东梁,原来有一半属于东边儿那个村,后来因为咱们村子里的地少,大队就划给了咱村。”那道梁方圆有一公里,一马平川。父亲摸了摸嘴说这是块好地,脸上飘浮起一层光晕。父亲对土地有着我无法体味的情感。我答应父亲说好地。其实,那个时候,不事稼穑的我对土地的好坏一无所知,应诺只是源于对父亲道义上的敬重。
父亲很匆忙,家里许多杂七杂八的事等着他回去处理。到了学校,他跟学校的全体职工3名教师和1名食堂大师傅匆忙打了招呼,就赶着他的马车走了。打招呼的父亲,一只手攥着马的缰绳,一只手半举,半握着的手像一个患了佝偻病人的身姿。父亲侧着身子朝着每一个人把那只半举着的手一一晃过。父亲的脸红红的,一脸歉意,表情笨拙。那一刻的父亲,像孩子一样可爱。这一幕,却是我记忆力永远的悲哀,我可怜我的父亲,尽管当时我的父亲不是年老体衰,但我读出了他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卑微和无奈。而我与这个男人今生拥有了我俩都未曾想到的父子缘分,因之,我的一生拥有了这样一份别样的父爱,拥有了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充满酸楚的幸福,而这些铸就了我后来悲天悯人的血脉和品格。
打完招呼的父亲最后喵了我一眼说,那我就走啦。我能听得出父亲的不得已和对我没有说出口的万千嘱咐。马车上了一面缓缓的梁,能听得见轮胎与路面生硬的摩擦和激起的沙石落地渺远的回响。暮色向晚,我无言站在风里,目送着父亲,我知道从今往后的路只能是我一个人去走了,父亲已经无法也无力拽着我继续前行,突然间我明白了孤苦何以伶仃的道理。此刻,父亲的马车融进一抹霞光,贴近山坡的是一轮恬静的斜阳。
刚刚放学,不到一百人的小学生瞬那间如花开满小小的校园,这是荒蛮之地的春天,春光不够浩荡,花朵却是一簇一簇努力的绽放。三个老师放学回家了,校园里站着一个我!我是老师,学校唯一的刘老师是我。一间教师办公室,两间男女生宿舍,两间教室,一间伙房,四周无遮无栏,这便是我的全世界!红山子学校,我人生道路上来不及迟疑的第一步。我一字不识、不会写自己名字的父亲送我当上了老师。他的多半生却是为子女拥有文化而不停奔忙。
刘茂云,内蒙古人。当过农民,做过教师,干过记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小品文选刊》《草原》《鹿鸣》《六盘水》等报刊杂志。出版有散文集《临风对月》《风从草原走过》《心在路上》等多部。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排行榜等各种选本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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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虚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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