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金国泉:老屋
人间故事
实际上,老家整个屋场的屋都有些歪斜了,许多地方也都有了窟窿,夕阳时分,远远望去,窟窿之处没有光亮,而是黑黑一团,屋的前面大多长满了野草,空空荡荡。
老 屋
文 | 金国泉
那么大一个窟窿就悬在我家老屋的屋顶,我不知道它是在瞪大眼睛,还是在竖起耳朵?切断了的几匹桷子──对,应该是切断,被风或者雨,像切水果一分为二。另一半不知哪去了,只剩下这个半截,从顶端往下垂挂着,如果我是位诗人,我就会认为它像一个“把柄”悬挂着。应该是固定它的那根铁钉在继续维系着它,未完成使命一般,黑漆漆地摇晃着。其实,此时并没有风,摇晃的应该是我的错觉。我感觉它在摇晃,要掉下来。也许感觉的东西就是这样,总是试图拐个弯,纠正一下,将隐藏的东西显现一下。
窟窿很有些像一块大补丁,天空的透着岁月的寒气也透着蛛网似的亮光的补丁。但我搞不清天空是老屋的窟窿,还是老屋是天空的窟窿。有一张大蜘蛛网补贴在窟窿的下方,似乎在为它们作补充性印证。但它居然也是破损了的。蜘蛛似乎知道了这是个补不起来的窟窿,因而无奈地离开了它的迷魂阵。我感到它现在已不是用来捕捉蚊虫,而是用来捕捉我们了。
老屋需要补的就是这些光亮吗?的确,这个堂屋,在我老家,除了门之外,习惯上就只用几块亮瓦与天空保持联系,让我们从此处获得一小块天空,其他都成一个整体,整体性封闭起来。这样的建筑式样在我离开老家前的农村几乎普遍。普遍是一种接纳,接纳然后承受。我搞不清我的老祖宗为什么会接纳这样一种谨慎的思维。或许,他们认为人生只需要一小块天空即可,多了浪费,没用。现在想来,老屋也显示了它的无奈,并通过无奈显示反抗,每一块瓦之间有了似乎是因反抗而产生的缝隙,并通过这些缝隙漏下风、漏下雨、漏下雪,并漏下一丝丝的光,同时,又将呼噜与梦呓滤出,滤向岁月的底部。
此刻,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几间瓦屋虽没有钢筋水泥做的四梁八柱,但也曾是那样的厚实,打了很深的基础──记得是我与三哥四哥在田间劳作休息时一起夯实的。那用石磙打夯时的笑声与喘气声似仍充盈在这个屋子里,“哈哈”有声。
这屋有梁有脊,有红砖有青瓦。怎么说撑不住就撑不住了呢?这是一种删除还是一种放弃?老屋想删除或放弃什么呢?我想,比我更容易老去的老屋此时透出来的既是一种倾听,也是一种剥离。剥离并露出它的沧桑、它的风雨兼程、它的长了青苔的陈年旧事,倾听现在的我们走进并走出这段岁月时的脚步声。
屋的脊梁,抬头看上去是真有些往下弯曲了。像我的三哥四哥,三哥四哥笔挺的脊梁现在渐渐弓了起来。岁月让他弯了下去,岁月又让他在弯下去的同时呈现出一张弓的姿势挺起来。弓自然就有一种蓄势待发坦然迎迓的感觉,即便是挂在墙上,即便没有了弓弦。看着他们整日里围着孙儿们转,驮过无数沉重的泥土与谷物的背现在驮着孙儿们的笑声,这笑声与泥土与谷物熟重熟轻?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境界。这个境界虽然茫然,但却是向前的,就像这老屋,它仍在茫然地传递又传承。
他们亲手做成的这栋屋的脊梁似乎也是一脸的茫然,它在支撑,又在向里凹陷,似乎要将这些有点霉味的岁月打包,封裹起来。岁月终究是如此之重,重过这些红砖青瓦了。守候了几十年的红砖青瓦也慢慢在改变,红砖的容颜已然淡定,当初那样激烈的火红,现在苍白而没有了张力。那些青瓦从窟窿上掉下来后,便不再是青瓦了,而是瓦砾。从瓦到瓦砾只一瞬,但这一瞬应该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雕琢与蜕变。这个“蜕”现在仍在这里,它不会走动。但它那个“蜕”走的东西在哪?我没能找到。是已然搬到新居里的三哥四哥吗?是已然退守到一座小城里的我吗?是,但又不是。但无论如何,“蜕”出来的东西终归有了新的生命气息。
弯曲的脊梁上面“1983年建造”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我结婚时友人送的一幅中堂只剩下半边了,凉在墙壁上。风一吹,中堂的边角就有些煽动,那上面几个友人的名字也就跟着晃了起来,似乎在提醒我什么。名字虽然记得真切,但与之对应的人却早已多年没往来了,很是模糊,甚至有的已然天各一方,比这幅中堂本身更为残缺。残缺既是放弃,放弃该放弃的。但也是坚守,守住该守住的。残缺甚至是一种完整,一种完整的思想在磨砺,在敲打。像老家的泥瓦匠,不停地敲去那些不需要的部分,以至残缺,然后将这个残缺的部分锲入生活。
脊梁上,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秋天,父亲就将精挑细选的各种种子挂在上面,一来防潮,二来防鼠。记得每年都是两袋,那是悬挂着的希望。种子当然也是脊梁,比房屋的脊梁更加脊梁。父亲的这一举动实际无意中暗合了一个家庭的一切。我那时当然想不到这一层,父亲当然也想不到。但有一年,因为我的一场大病,让父亲不得不痛心地把这些种子卖了,兑换成一包一包的中药。这些种子卖给了谁,现在碧绿着哪一方,我无法知道。我只记得当时父亲含着笑,但笑里有泪,笑是对着我,泪是对着全家,真正是又苦又涩!再后来,不用留种子了,有了专门卖种子的。父亲很是失落,一生的本领突然就在脊梁上方空空荡荡的。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曾对一堆没有拾起的牛粪大发脾气。父亲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那些“伎俩”已与这些牛粪无异?
墙壁上的钉子仍有许多,但有的已有些歪斜。或许钉子在它主人家中已承受了很多,一种仍在坚守的样子。这些现代年青人不理解的钉子,在上个世纪的农村有它特殊的意义。老家有句俗语,叫找钉头挂网。这一方面证明老家住在湖边,大家以打鱼为生。网挂在钉子上,打回来的鱼就挂在钉子上,脱下来的衣服、帽子挂在钉子上,劳动用的绳索也挂在钉子上,钉子似乎不是锲入墙壁,而是锲入了生活,几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似乎生活就挂在那里,是饱是饥,是胖是瘦,一目了然。这也是一种“钉钉子精神”吗?
钉是竹钉,是父亲用废弃的竹竿削成并一根一根硬生生地钉进去的。记得当时父亲说过,总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家墙上连颗挂网的钉子都找不到吧?我突然发现我的三哥四哥也就是一颗硬生生地钉到生活里去的竹钉。虽有些歪斜,但仍在这个墙壁上有用无用地坚守。
门拐两颗钉子上仍挂着一双旧布鞋,好像是三哥的,已经洞穿了。洞穿了却仍然没有丢弃,仍挂在钉子上。我注视一阵后,没能揣摩过来味道。但它与老屋的那个窟窿多少有些对应。都是一种磨损,从这方面来讲,生活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是增加,它永远处在减少的状态,先是变得陈旧而单薄,然后是出现窟窿,且窟窿会越来越大,直到成为一枚“蝉蜕”。实际上,老家的整个村子都已成为一枚“蝉蜕”,没有人居住了。他们都搬到了村村通的马路边,几乎都是两层建筑,像一条街道一样一字长蛇阵地排开去。这的确是一种蜕变。但这个蜕变的背后让我有些不适应。
脚边的这几块瓦砾,我踩上去,脆脆的来自于脚底的断裂声,让我揣摩不出它是不是一些“蝉蜕”,这个账的确不好计算。
一直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件东西用旧了久了,就有了灵气。可这房屋怎么用着用着就有了窟窿,不能用也不想用了。不想用了,把它放在一边,许多东西就开始脱落。不仅没有灵气,反而是一整屋的困惑。是想更透明一些吗?这些锄头与犁头还能与田畴对接吗?这些废弃的棉花秸杆还能温暖三哥四哥的手脚,煮熟三哥四哥家的饭菜吗?从窟窿上漏下来的光仍不能清楚照彻。
老屋的前面原来是一小块空地,每家每户都有,那时,大家并不打围墙,茶余饭后总喜欢集在一起,因而东家长、西家短都很清楚。现在这块小空地已然长满了野草,秋天了,野草也都有了衰老的气息。那根系牛的桩仍在,在野草丛中隐隐约约的兀立着,簇拥而兀立,空荡荡的。回首望去,老屋除了脊梁有些弯曲之外,整个墙也都有些歪斜了,隔壁狗伢的老屋也有些歪斜了。
实际上,老家整个屋场的屋都有些歪斜了,许多地方也都有了窟窿,夕阳时分,远远望去,窟窿之处没有光亮,而是黑黑一团,屋的前面大多长满了野草,空空荡荡。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金国泉,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文艺报》《散文》等50余家省以上报刊。作品多次在省内外获奖。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及散文集《大地苍茫》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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