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孙维庭:上海西站

人间故事

有人问我,你儿时常去的那些地方中,又有哪些地方让你至今念念不忘呢?我说在忘不掉的地方中,有上海西站。

上海西站

文 | 孙维庭

原上海西站 / 网络图片

每个人在儿时或年青时都有自已常去玩耍的地方,有的人去公园,有的人去舅舅家,有的人去一条河边,有的人去一座庙宇;这些地方往往是你年老时难以忘记的地方。有人问我,你儿时常去的那些地方中,又有哪些地方让你至今念念不忘呢?我说在忘不掉的地方中,有上海西站。

我这儿说的上海西站,是指位于凯旋路与长宁路交叉的老上海西站,老上海西站建于1916年,早先叫梵皇渡车站,1936年改名为上海火车西站。1997年上海市政建设拆除了上海火车西站,在上海火车西站原址建造上海轨道交通3号线中山公园站。但上海火车西站的站名保留下来了,套用到上海的另一个火车站上,也就是说,把上海火车真如站改为上海火车西站。这儿我应该是把话讲明白了,咱们这儿说的上海西站,并非是今天位于普陀区桃浦路上的上海西站。

那时我家住在离西站不远的一条弄堂里,走到西站也就三百多米。也许是离家很近,也许是附近没有比西站更好玩的地方,还有就是那儿进出自由,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小孩来管你。反正那时我常到西站玩耍。西站是座三层红白相间的尖顶小洋楼,这种欧式的建筑风格,在我们那一片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房顶的红色尖角,耸立在天空里,给人一种童话世界才有的梦幻感觉。西站一楼除行李房外,大多房间充做职工宿舍,白天上班时间,房门都关闭着。西站的站务主要集中在二楼,二楼有候车室,问讯处,售票处、小件寄存处等。上了二楼,进大门便是候车室。

候车室很宽敞,宽敞到可以供两对选手打羽毛球。几排长木椅摆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候车的人坐在长木椅上,脚前或身旁通常都是各式各样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旅客中有的翘着二郎腿,茫然地吐着烟圈圈,有的与同行人喁喁私语,时而调门高,时而声音又很底,有的象是有啥急事,脸上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

当火车快到站时,手提肩扛行李的旅客排好了队等侯检票,几乎与之进站上车的同时,同样是手提肩扛行李的旅客又从出口处那边走出了站台。这一幕风景对儿时的我,是神秘的也是好奇的,我羡慕别人走出去,我也羡慕别人从外面带着精彩回来,当我还小,没有能力走出去时,在车站目睹别人的出去和归来也是一种享受;其实也在想象着哪一天,父母也能带着我出去旅行。

左图:原上海西站内景 | 右图:原上海西站候车室

均为网络图片

我喜欢到西站溜达还有个原因,那就是我家住房较小,后来虽然翻盖了二层小楼房,面积增加一倍,但相比家庭人口多,依旧显得逼仄狭小,每次到西站,面对规模宏大的西站建筑,我的精神总是为之一振,家里屋小人多给我的压抑感在瞬息间得到释放。

刚才说过候车室十分的宽敞,这只是说到房子面积大的一面,其实西站的许多建筑细节还体现了欧洲人典雅端庄以及对人关怀的建筑思想。候车室的东西各有几扇窗户,这些窗户又高又大,上方呈拱形半圆状,上圆下方镶嵌着三块大玻璃,均透亮透亮的;窗台用整块的硬木制作,长约四尺,宽约两尺,厚厚的,再重的行李放在上面不走形不变样。如用手抚摸,你会觉得非常实在。

上二楼的台阶,用混凝土制成,宽度有八九米的样子,踏步上设有两道用磨沙水泥做的防滑边条,这样能最大限度保征行人,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不会滑倒跌跤。两边扶手也有特色,除雕有花纹外,一根根小罗马圆柱比例均衡地连接扶手两端,无论近看远看,都非常漂亮。候车室两边还各有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大露台,如果旅客在候车室里待腻了,可以到露台上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松松身子骨,也可以凭栏向远处眺望。

朝北,可眺望波光粼粼的苏州河,朝东,那边是房屋连成片的苏家角,朝南,那面是车流不息的长宁路。每当从苏州河方向传来小火轮的汽笛声时,这要么是驶往苏州方向的小火轮启航了,要么又是那个方向开来的船儿临港泊位了。说心里话,每次到西站,看到这些洋人的建筑,总觉得人家欧洲人设计建房子舍得花钱,肯下功夫,不像我住的那条弄堂里的几幢老式工房,一切以因陋就简为目标,不但楼道窄,窗户小,墙体还十分单薄,每年刮台风时,我都担心它抗不住。

这么精致实用的西站,它其实只是个三等小站,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列来往于浙江杭州、金华、宁波的慢车停靠。货运比客运繁忙多了。当年苏州河两岸有许多工厂,这些工厂里数棉纺厂最多,棉纺厂采购的棉花和纺出的棉纱每天都要运进运出,这其中除一小部分走水路外,大多数纺织品运输靠铁路。好在货物一般是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的,所以大多时候,西站是很安静的。

这儿我还想提提近邻老韩伯伯,他是我在西站唯一认识的人,也是在西站我唯一与之有过对话的人。其实即便认识他,也很少碰到他,因为他在西站行李房里上班,这个部门对旅客或许会有接触,对一个到西站溜达的人,碰到的概率很低。

老韩伯伯个不高,短发圆脸,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就是像我这样的小孩。他也一样主动热情地用他的家乡绍兴话招呼我,开口第一句话总是“小弟你来了,”我小的时候,他边问我话边摸我的头,我进中学后,他就只打招呼不摸头了。这让小时候老是受父亲训斥的我倍觉温暖和有尊严。

后来我晓得,老韩伯伯解放前在绍兴老家担任过国民党的保长,在那个时代里,这是属于历史有污点的人,所以他见了谁都很低调。老韩伯伯的女儿涵是我小学、中学时的同学,前些年同学聚会时,我们聊天时还提及她老爸,此时离老韩伯伯过世已经好多年了。

我现在之所以还清晰地记得老韩伯伯与我简短的对话,一是他与我交往的场景是镶嵌在西站背景里的,可以说是我西站情结里的一部分。二是老韩伯伯那一代人,在践行民国时养成的礼节方面做得非常好,以他待人接物的标准,我相信他主动招呼我不全是敷衍,更多的是对近邻小孩的关心,因为他和我父亲很熟悉,两人见面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们之间只差一个作揖的动作好象又重新回到了民国时期。在我涂抹这篇有关西站的文字时,我的眼前老是浮现出老韩伯伯胸前戴佩着铁路徽章的形象,还有他那和颜悦色的笑容。

大约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金山石化总厂建成投产了。这是一家大型央企,地处杭州湾上海金山卫一侧,离上海市区约五十公里,职工连家属有近十万人。每天很多人来回往返于石化总厂,所以凡与金山卫连接的公交车,都被来去金山卫的乘客挤得密不透风。为解决交通运输问题,市里铺设了一条铁路支线到金山石化总厂,火车始发车站就定在了上海西站。于是全上海到金山卫的人都汇集到这儿等候上车,而从金山卫回上海的人又从这儿分流出去。

西站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当火车抵达时全车人一齐出站的时候,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我比较怕热闹,面对西站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很反感,所以很少再到西站溜达,有时也去,那一定是在重大的节假日里,比如过年的时候,因为春节的时候,金山石化厂的职工都放假了,除少数几个乘客外,西站又恢复像以前一样的安静了。

每天很多人进出西站,可那时西站周边的商业网点并不多,空腹赶头班车的旅客,由于买不到充饥的点心,只好饿着肚皮坐火车。改革开放以后,下岗的城里人和打工到上海的外地人在西站出口的凯旋路两边设摊做生意:先是卖大饼油条、做豆浆的早上到这儿摆个小摊,后来郊区菜农骑着脚踏车驮着新鲜的蔬菜到这儿出售,再后来卖水产的、卖肉的到这儿占块地方设了固定摊位,再后来卖服装卖百货的也来了。

就这样,一个集市的雏形基本形成,下火车出站的人顺便兜兜市场,看有合适的,就买一点捎带回家,附近的居民觉得西站市场离家近,东西又便宜,也挎着菜篮子到这儿购物,有时苏州河上的船民也赶过来凑热闹,他们吃住在船上,来一次购买很多东西。他们把买来的各类生活用品,全装进麻袋里,然后扛上袋子笃悠悠地往苏州河那边走。路边的买卖,从早到晚都很兴旺。

可是在市场形成之初,街道办事处曾派人取缔,后来看着市场规模越来越大,便顺应民意,挂出了“西站农贸市场”的大招牌,与此同时,还派了专人来维持秩序。税务局自然不甘落后,也派专人到这儿征收税费,他们撕一张三毛两毛的小票塞给摆摊的,小贩通常不服,理论一番还是乖乖地交了钱。管理人员袖子上别着红袖章,挺胸叠肚,威风八面,别看他们收入不高,但明显比那些设摊做生意的人神气。

虽说不大情愿再到人声鼎沸的西站里闲逛,但有几件事还是让我放下成见仍旧到西站去凑热闹。那些年拍电影,凡有民国时的上海火车站场景,摄制组取镜头,常常把目标锁定七十年来外观没有任何变化的上海西站。现场拍摄时,工作人员用红绳做栏栅,把西站围起来,里面的导演大声小气地指挥这、指挥那,演员则全身心投入剧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摄影机则在导演的吆喝下,一会儿推、拉、摇、跟、移,一会儿平拍、仰拍、俯拍、旋转拍。这种场面一般人很少能见到,极其吸引人,围观的群众有好几层。

在围观者之中,也常常有我的存在,与所有围观者一样,我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演员,想象着他们之间可能的故事。再就是抵挡不住“西站农贸市场”里大饼油条、糍饭豆浆、锅贴馄饨和各种新鲜蔬菜的诱惑,我或奉命去采购,或完全是自个嘴馋想吃,三天两头的到西站脚跟前的集市里转悠一番。最后就是每逢两岁多的女儿哭鼻子了,为了哄她玩也往往选择到“西站农贸市场”兜风。

女儿喜欢看大家伙的火车,遇有轰隆隆的火车开过时,女儿嘟囔着小嘴说要去西站看。为满足小孩的好奇心,这时我总会不顾一切地背着或抱着她攀爬二十多级台阶来到西站候车室里。在候车室里那个漆着绿色油漆的窗台上,我把女儿抱到那儿,窗门正对着站台,女儿双手攥紧铁栏栅,透过玻璃窗户,她向站台那边望去:那儿有上下车的旅客,和暂停靠站的绿皮车厢。

老的上海西站改建成上海轨交3、4号线中山公园站

摄影:孙维庭

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上海西站不但被更名为长宁路站,而且还因为往返于金山卫的大型客车参与客运竞争,导致铁路客源不断萎缩,铁路运输难以为继,后来铁路部门只好取消去金山卫的火车车次。1997年时因为要利用这儿建设轨道交通3号线,就把上海西站拆除了。

记得在拆除之前,交警部门还在西站周围贴了很多告示,意思是:为配合拆除工程顺利进行,凯旋路北段暂时关闭等等。看见告示,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破旧立新,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这是毛主席他人家的哲学观,问题是此時已进入新的历史时期,治国方略和原有的一些工作方法也在各方面有所调整,尤其是粱思成提倡的以传统形式保护老建筑的思想已经重新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在这种情形之下,规划部门是可以从保护老建筑的角度出发,妥善地做好西站老建筑的保护工作的,而且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拆除这幢地标式的将近有百年历史的精美的老建筑,远比你用现代的钢骨水泥建造起的一座新楼有意思得多了。

可是规划者们还是决定把上海西站整体全部拆除掉。拆除那天,我象个傻瓜似的,双手攥紧工地围栏那个菱形的铁丝网,头顶着围栏,睁大眼睛,朝着那两台驱动着加了长臂的挖掘机望去,奇怪的是,耳畔竟然响起了是戏文中唱的“推出午门斩首”的那句台词……

也许与上海西站这几个字有缘,我住的那块地段动迁时,分的房子居然在新的上海西站边上,这样,我又继续与写着上海西站的真如火车站结伴而居了好多年。当然这是题外话。

本期编辑:闺门多瑕

孙维庭,笔名围庭。夹苏州河黄浦江而居,业余写散文自娱,有文字登报刊及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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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新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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