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起你(小说)
1
阿步从大货车的后卡跳下来,惯性将他摔倒趴在地上,普蓝色的牛仔包,也摔出很远。阿步满脸灰尘,他艰难地坐起来,爬过去把包捡回来,揉了揉背,坐了一会,慢慢地站起来,向前后左右东张西望。
丽江的秋天来得早,虽是中午了,阿步穿着长袖T恤,仍感到一丝丝寒意从脚底下窜上来。其实阿步并不是他的真名,是朋友们给他起的绰号。
忽然下起了雨,时而大时而小的秋雨,带着秋日的冰凉,阿步漫无目的地在新义街街头瞎逛,秋雨落在街两边的酒吧屋顶上,溅迸出一朵朵白色的水花。屋檐的雨水滴成一条条的线。
阿步身上的衣服全湿了,雨珠顺着长长的头发,滑落到他的脸颊上,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默默地往前走,心里一片茫然,生意让别人抢了,爱人也让别人抢了,只身来丽江,人地生疏,去哪里呢?
雨停了,阿步快走到街尾时,发现街边一间小店,挂着一顶米黄色的草帽,蓝色的带子随风飘摆。阿步砰然心动,心里又想到阿紫,朝着草帽伸去的手,倏地在半空中停住了。
阿步的耳边响起朋友嘉姐送他到火车站时的说话:“阿步,别再多想了。一切都成为定局,明天,风和阿紫就要举行婚礼了。祝福他们吧!其实,风和阿紫两人挺配的,是真正的才子配佳人。再者,就算阿紫同你在一起,你拿什么来养活一个家庭呢?人家风大小也是一个老板,阿紫跟着他是最幸福的。”
阿步想到这些,猛然伸手插进裤袋,手指凭着感觉摸到了纸币,叹了一口气:“还好,还在。”他掏出来,几张五十元和几张二十元的纸币,几乎是绉成一团的,这是朋友胡姐和海先生、仓先生给他的路费,他脱去鞋子,一股动物尸体腐烂般的气味窜上鼻来,眼睛四周转了一圈,闭着气迅速脱下左脚袜子,从袜子里抽出一张百元纸币,这是禾先生给他的。他再脱下右脚的袜子,抽出五十元,这是北风妹子给他的。他没有立即穿上袜子,而将钱放在一起,拇指往口里沾了沾,抚平手里的钱数起来。
阿步找了一处没人的巷子,脱下几乎无法分辨出原来颜色的裤子,再脱下内面的一条短裤,里面还有一条短裤,这条短裤有十多个口袋,老外小心地将钱分别放到每个口袋。
阿步刚收藏好钱,随着一声低沉而恶狠狠地说话声:“别动!别叫!把刚才放进裤袋里的钱全掏出来!老实点,要不一刀就做了你!”这时,阿步感到脖子上一片冰凉,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扶着墙头转身一看:“哎哟,我的妈呀!”三个彪形大汉站在他后面,一个比他高出一截的男人,手里明晃晃的西瓜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这时有人上前,非常熟悉地伸手搜索着阿步的所有衣服口袋和裤袋。朋友们送的钱全给这大汉掏出来,还有一个又破又旧的诺基亚手机。忽然有人说:“把衣服全脱了。”阿步说:“在这里?不好意思吧。”啪啪几声,阿步脸上挨了几巴掌,只好脱去衣服。
有人抓起阿步放在地上的行李袋,将内面的东西倒出来,胡乱地搜查着。一会儿,这几个大汉走了,阿步穿好衣服,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收拾好行李站起来,蹒跚地走着。
刚走出到巷口,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步回头一看,刚才的几个大汉气喘喘地追上来,一个大汉冲到阿步面前就是一拳,阿步倒在地上。几个大汉上前围着阿步拳打脚踢,并恶狠狠地骂道:“妈的王八糕子,你竟用假钱来骗爷们,你找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并将假钱甩在阿步脸上,扬长而去。
阿步浑身好像散了架似的,他忍着疼痛艰难地站起来,衣服破了,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拿着朋友们送给他的钱使劲地摸着,纸币在他手里脱色了,原来真是假钱。阿步心里一阵悲怆:“狗日的,这次死定了。这几个狗日的,平时称兄道弟,竟用假钱来骗我?哼,这一下可让他们玩了。怎么办呢!”
阿步拎着行李包,走出小巷。街上很多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原来阿步脸上全是血,衣服上也染着血。
又下雨了,阿步没有去避雨,就站在雨中,让雨水冲洗着。阿步感到眼里一片朦胧,绝望和伤悲的眼泪随着雨水流下来。
2
阿步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茫然地走在民主路的人行道中。夜幕悄悄地来临来了,丽江秋日的黄昏有些冷,街道上的行人匆忙,高耸的路灯灯杆,如一只长长的手臂吊着一束昏黄的火苗。阿步迈着仿佛重如千斤的步伐,艰难地走在路边的绿化带边沿。他感到肚皮几乎是贴着背脊了,也不知是怎么样的走,前面的路豁然开朗,一个很大的广场出现在老外面前。广场中不是很多人,有几个亚姨在跳广场舞,录音机发出几乎是走调的音乐。
不远有一个环形圆的大高大建筑物,阿步喜出望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挣扎着向环形圆建筑物慢慢走去。到跟前才发现,这是一个会堂,会堂四周是水泥地板,阿步将行李往水泥櫈上重重一放,倒在水泥地上,闭上眼睛,深深地透了一口气。霎时,阿步才感觉到整个人就好像要散开来一样,身上的每一处骨头都疼痛。
又饿又累的阿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见到母亲做的糯米粽,母亲用手抚摸着阿步的头噙着眼泪说:“快吃吧,妈知道你受苦了……”忽然儿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大炮”可口可乐。阿步一手接过母亲的粽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又接过儿子的“大炮”拼命地喝着。
睡得正深香的阿步让人推醒了,睁开眼睛上看,眼前一个单薄的小青年站在他身边,他的脚正放在阿步大腿上。刚才大概是用脚碰着阿步。阿步坐起来问:“做什么?”小个子青年小声说:“你睡了我的地方。”阿步说:“这里这么宽,哪个地方写着是我的呢?”小个子厉声说:“这里就是我睡的,滚开。”阿步只好移开,打另一个地方睡下。
过了一会,不知是几点了,睡在会堂地板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成了一个流浪汉的天堂。人虽是多,但是说话声很小。阿步又迷糊地睡着了,忽然感到肚子里一阵剧痛,再加上身上的伤痛,不由得小声呻吟着。这时,小个子丢过一瓶风油精。阿步顾不了许多,擦了在肚子上。
过一会,阿步用带广式普通话对小个子说:“谢谢,幸好有你。”小个子听到阿步的口音,便一下子坐起来用广州话:“你系广东人?”阿步无力地点了点头。小个子挪挪身子,腾出一个空位对阿步说:“系呢度训吧。”
借着淡黄的广场路灯见到小个子短短的头发,夜色中那脸颊显得有些苍白,也许是饿得发慌吧,阿步只是粗略地打量了小个子几眼便睡下,刚睡下肚子便“咕噜咕噜”地表示抗议。阿步只好坐起来,捂着肚子把头趴到膝盖上面。“呢度有几只包和瓶水,摞过呀。”小个子轻声地说,并递给他几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阿步感激地接过来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急,呛嘻住了。喝了水,才又吃下去。
下雨了,大家都躲到大会堂的墙跟边上,有些冷,阿步身上没有厚衣服,小个子伸过一件带着淡淡的芳香的风衣,阿步心里非常感动:“多谢晒了。”
聊天中,阿步知道小个子叫小区,前一个月来丽江流浪的。地下湿,大家都是站着。有人抽着低劣的香烟,烟雾漂过来,小区用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
3
沥沥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夜,小区问阿步:“阿步,天光了,你去边度呀?”阿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摇了摇头:“唔知,于家都唔知去边度。”小区说:“跟我去地盘做工吧。”
香格里大道旁一建筑工地,小区领着阿步介绍给了小工头。建筑工地里,小区和阿步一起搬包装水泥,一起搬瓷砖上楼,阿步在前面拉斗车,小区在后面推着。吃饭时,小区不喜欢吃肥猪肉,阿步就将自己碗里的瘦肉挟给小区。
阿步有力气,被调到其它工地。每天晚上,阿步总是带着一些面包或是小吃给小区。就这样过了半年,有空时就同小区一起逛街,偶尔喝喝酒。阿步和小区就如同兄弟,形影不离。
有一天,阿步和小区没事做,两人便到步行街不远的白马龙潭寺游逛。阿步买了一包瓜子给小区,两人一起走进了寺里,正当两人在寺院里走着,这时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上前问阿步和小区:“呢两位兄弟也系广东人吗?”阿步和小区点了点头,他乡遇老乡,离家半年之久的阿步和小溪见到这个男人非常亲热。聊天中得知这男人叫老戴,广州市一家公司老板,来丽江旅游的。
老戴请两人到古城竹苑酒店吃饭,酒足饭饱后,老戴问小区:“你屋企系广东边个地方呀?”小区想了想说:“系番禺钟村。”老戴迟疑地打量着小区:“你有冇一个妹妹或是姐姐的呢?”小区摇了摇头。老戴说:“广州某大公司老板的女儿龙小溪失踪了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消息,报纸都登报了几个月了。你同照片上的那个女孩有些相似,可惜你是个男的。”老戴临走时给了阿步和小区一张名片说:“你们回广州时,需要我帮忙就打我吧。”
那晚借着酒意,小区牵着阿步的手走在酒吧街中,是春天了,蒙蒙的春雨稀稀拉拉地下着,阿步握着小区的手,感到小区的手非常柔软,就象女孩子的手。
忽然间小区打了一个抖,阿步除了身上的外套披到小区身上。小区的眼睛有些妩媚:“哥,多谢你。”小区说想喝酒,阿步拉着小区的手钻进了街边的一间酒吧,找了位置坐下,这时台上有一个歌手喝着一首粤语歌,阿步感觉到这歌非常熟悉。酒来了,喝着酒,听着台上歌手唱的歌:“再记起一些古老的心事,再记起心中一串开心日子,曾在那似已远远的以前,共你差不多天天都相见,曾话过那天起……”
阿布记起来了,是陈百强的《当我想起你》。那晚,小区醉了,阿步也醉了。小区偎依着他的肩膀,小声说:“哥,我们回广州吧。”
4
广州火车站,阿步挑着行李,小区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提着一个包跟在他后面。阿步转过身来,让小区前一点,从小区背后拿下大包,小区说:“哥,我不累。”
在站前路不远的流花路,阿步放下行李对小区说:“小区,你在这里等一下,哥买水给你。”当阿步拿着水兴冲冲地回来时,发现小区的身边围了很多人。他分开围观的人进去,小区蹲在哭。
原来阿步买水时,几个小偷偷走了小区身上的所有钱,并抢小区手上的旅行包,小区紧紧抓着不放,小偷就狠狠地拿刀往小区头上砍了一刀,幸好小溪闪得快,只是损了点头皮。
阿步身上还有百来块钱,带小区到附近和门诊包扎。没有钱了,阿步用最后的十块钱买了一个盒饭给小区,两人那晚就睡到天桥脚下。
天亮时,小区发现不见了阿步,正当小区急得快要哭起来时,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出来了,手上提着一个白色胶纸袋子。走到小区身边时,小区几乎是哭着:“哥,你去哪里了?”阿步笑了笑说:“我去帮别人推货了。”说着递给小区那白色胶纸袋子:“快趁热吃吧,这是肠粉和皮蛋瘦肉粥,你曾对我说过,最喜欢吃的。”小区接过来问他:“哥,你吃没有?”阿步说:“我吃过了,我吃的比你还多。”小区吃到家乡里美味的早餐,心里有一丝快慰,暂时忘记了目前的困顿。
阿步站起来时,从口袋里掉下一张小纸条,小区检起来一看,眼泪立即冒出来,原来这是一张卖血的收据。小区喊了一声:“哥”便哭了起来,阿步拍着小区的背说:“男子汉哭什么,等会哥带你去换药。哥再去找工做。”小区说:“哥,我不换药了,我好多了,我们一起找工做吧。”阿步厉声对小区说:“不行。”
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事做,小区说:“哥,想不到在丽江还有事做,回到家乡却是连一份工也找不到来做。”他安慰小区说:“没事,还有钱,明天再找找。”
又过了十多天,钱用完了,阿步和小区还是没有找到事做,翻行李时翻到一张名片,是戴老板的。小区说:“哥,打个电话给他,请他帮忙帮忙。”
阿步又翻了一次才从行李袋找出二元硬币,打通了戴老板的电话。戴老板带他们到泮溪吃完饭后,对阿步和小区说:“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新开了一间酒店,在招服务员和杂工,你们做不做?”阿步和小区笑眯眯地对视着异口同声地说:“做”。
戴老板打了一个电话,就让他们上了车到了永福路一间新开的酒店,戴老板领着两人进了酒店,到了经理办公室,一个五十岁右左的大姐坐在办公室里。戴老板一进去便同她打招呼:“雁老板,我的朋友来了,请你安排他们做事。”雁老板招呼大家坐下,简单地询问了下阿步和小区的情况。
阿步在厨房当杂工,小区在餐厅当服务员。就这样,两人有了安稳的工作。老板雁大姐,她对两人很好。有天晚上,两人在宿舍休息时,又听到陈百强那首《当我想起你》。小区说:“哥,还记得吗?那晚听这歌时,我们都喝醉了。”收音机里传出“·······,你已属我永不变,过去的经已不会再出现,远去的一切会更加遥远。明白到各有各的去向······” 小区听着听着突然用被子盖住头。
阿步做事非常勤恳,不辞劳苦,大家都喜欢他。有一天他听到厨房里的同事们都在议论着什么,上前打听,只见厨房大佬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说:“这个老板的女儿失踪了着不多半年多了,一点信息也没有,现在又发出赏金了,谁要是找到他女儿奖金是一千万元人民币。”阿步挤过来看着报纸的照片,同小区非常相似,几乎就如孪生姐弟一样。晚上回到宿舍,阿步将这事告诉小区,小区脸色大变,向阿步发了脾气。
过了不久,酒店来了一个贵妇人,小区端菜上去时,他捉住小区的手:“溪儿,是你。你在这儿,妈想死你了。”小区推开妇人的手说:“夫人,你认错人了,我是一个男的。”妇人紧紧地拉住小区说:“不会错,你是我的溪儿,你颈项中有一粒痣。”说着并掀开小区的衣领,果真有一粒小黑痣,小区只好抱着妈妈哭了起来。小区到厨房同阿步告别时说:“哥,我还会来的。”阿步没有说话。
小区恢复了女儿身,变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来找阿步,阿步说:“你走吧。”小区眼睛噙着眼泪说:“哥,当时我爸要我嫁给他的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我没有同意离家出走了。”阿步粗暴地打断了小区的话:“你走吧,我是穷人,你是富人。忘记我吧。”
阿步离开了雁老板的饭店,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区找了阿步很多次,并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
过了半年,某天在广州某个高级住宅区,阿步背着一个烂包裹走过。忽然见到阿紫和以前抢他生意的风出现别墅的露天阳台中,风右手拿着一个地拖,左手拿着一扫帚,右脚上绑着一块棉布,左脚绑着一个垃圾铲,左手扫着阳台的地,左脚的垃圾铲装着扫出来的垃圾,右手跟着拖洗着阳台的地,右脚的棉布跟随着抹拖着阳台的地。
六、七个小孩有男有女的,在阳台里追逐,阿紫手里拿着一根藤条,风要是慢一点,便呼的一下,手里的藤条就落在风身上。阿步看得清,身上彪出一身冷汗:“老母,幸好不是阿步。风多惨。”阿步忽然感到自已是非常幸福的,因为他是自由自在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紫发现了他,阿紫见到阿步长长的头发,胡须长长的,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一副十足乞丐的样子,阿紫心里嘎噹一声:“老母,幸好当时没有选择他。”她叫来风:“你再不努力做好家务,我就赶你出家门。一旦离开家,你就会同他的下场一样。”阿紫走到阿步面前:“哟,这不是阿步大侠吗?这样好,帽儿破,鞋儿破,身上的袈裟破。”风捂着鼻子叫上他们的六七个儿女:“宝贝们,你们快来看,这就是当年想同我竞争你妈妈的那个男人。”阿步就如同一个怪物。让阿紫一家人围着指手画脚的,阿步对风说:“最起码我是自由的。”说完他捋了捋披肩的头发,潇洒地走出了阿紫一家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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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牌文化广场,有人在唱歌,唱的正是陈百强的《当我想起你》,阿步跟着台上的人唱着,眼睛有些湿。
忽然,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从阿步的身后冒出来,并带着哭音,他心里一激灵,转过身,小区的脸上全是泪水,阿步突然间感到眼泪就如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小区唱着:“再记起一些古老的心事......”
小区哭喊着扑到阿步肩膀上:“哥……”,阿步此时也泣不成声了,他用手轻轻地擦去着小区脸颊上的泪水,柔声地叫着:“小区……”
2020-01-22新雨初堂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