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想说爱你不容易
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终于在粜完今年的麦子后犹豫着说:要不今年不种麦子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心情稍微放松:关于小麦的记忆,从我记事起收获的喜悦没多少,心酸的往事却总是一幕幕从眼前浮现,除了小麦做成的面食,其他的让我怎么去爱你?
种麦
母亲总说小麦是后娘的孩子,要经历严寒酷夏,但作为农民出身的我可没觉得,从播种到收获要花费多少心血啊!
小时候机械不发达,大部分要手工作业。收完玉米之后把地清理的干干净净,排队洇地,水泵日夜不停,我上初中时还曾帮父亲夜里洇过地:虽然有月亮,但那时候我一脚跳进了水里,鞋都湿透了,父亲才告诉我判断是水还是干地的经验,但鞋还是被屡屡弄湿,在仲秋季节的夜里,暖着湿鞋的滋味可不好受。
到了后半夜,父亲让我去地头铺上雨衣睡一会儿,不远处表哥和表嫂也在洇地,表嫂看我铺了雨衣,也过来和我挤到一起,我迷迷糊糊地睡到了清晨,地还没洇一半。洇完地需要晾墒,还可能下雨,会退迟种麦的日期,这期间需要把家里猪圈里的粪挑出来拉到地头,我小学五六年级开始就每年从猪圈里挑粪;买好化肥,换好麦种,那时候舍不得每年买新麦种,都是看前一年谁家麦子长得好就提前跟人家打好招呼用自家麦子换人家麦种;还需要把收到家里的带皮玉米剥皮晾晒。
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墒情,等到干湿可以了,就抓紧把地头的牲畜粪从地头拉到地里撒开,在犁地之前撒化肥。一开始家里没有拖拉机,几家合伙喂了两头骡子,用骡子拉犁耕地,后来卖掉骡子买了一台旧拖拉机,但依旧需要父亲扶犁。二哥和三哥也学习开拖拉机犁地,有一年父母和我在一块地里撒粪,他俩在另一块地里犁地,为谁开拖拉机谁扶犁打起了架,有人喊父母去拉架,母亲制止了父亲,她从豆角地里拽了一根豆架(木棍)就过去了,回来后说一个人打了两棍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还在外面打架。
地犁好了需要用䎬䎬地,把大土坷垃䎬开,再用耢耢平,前面是拖拉机拉着䎬或耢,父亲站在䎬或耢上,我看着很羡慕,也想站上去,但现在想那应该是很累的,不是在玩儿。地弄平了需要扒埝,扒埝之前两个人拿绳子扯着,第三个人把绳子踩到地上,踩出直线,就和古代木匠用墨斗一个道理,我最乐意干的就是踩绳子,这也最适合孩子的天性。埝扒好后再用铁耙子把地扒平,这需要细功夫,没几年经验扒得地总会让人笑话。可以播种了,大块地还用拖拉机拉耧耩地,小块地就用人拉,孩子总是拉耧的主力。麦子种进去了,父母还得用铁耙子再耙一遍,怕麦种没有被土盖严实。
那时候父母总是繁忙的,我作为孩子可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干烦了就捉蚂蚱和蛐蛐,有时候也可能躺在地头的草丛中睡一觉。
现在机械化程度高了,种地相对省事。玉米用联合收割机收到家里,皮基本剥掉了,玉米穗上留一两片叶子也好扯掉,秸秆已经被粉碎到地里;没人再洇地了,种麦后直接上蒙头水;化肥需要人撒,其它都是用机器;没人喂猪了,也没有牲畜粪可施;人拿着麦种在地头等着机器就行。这也是父亲一直坚持种地的原因,他认为一切拿钱就行,干嘛闲着地不种,可他忽略了种地的成本和收益是否成正比。
管理麦田
麦田是不能望天收的,需要精心管理:播种后不久要上蒙头水,立冬前要浇冻水,然后盼着下雪,“瑞雪兆丰年”、“今年麦盖三层被,明年枕着馒头睡”,只有农民体会的才最真切。小时候老天爷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每年冬天都会下几场大雪,虽然下雪让我摔折过胳膊,但我从不抱怨下雪,总是和父老乡亲一样盼着下雪;可现在冬天几乎没怎么下过雪,即使下也是小雪,一会儿就化了,我能怪老天爷吗?因为不下雪,浇冻水就显得尤其重要,父亲说就是因为他去年冬天住了一个月医院没浇冻水才影响了今年麦子的收成。
年后不久麦田就开始返绿了,麦苗分蘖很快,但需要水分,如果冬季雨雪勤,可以少浇一次水,否则一入春就需要浇地;
随着麦苗生长,野草也在生长,过去母亲总需要蹲在麦田里拔草,现在都是打灭草剂;到麦子吐穗时往往还得浇一次水,紧接着麦子上会生蜜虫,这时候又需要打药。今年春天父母和三哥用了五天五夜才浇了六亩地,水井早干涸了,需要从不远处的河里自己抽水,几家凑钱买了柴油发电机,污水泵,水管,花了几千元从公路下面打了眼,因为没浇冻水,水流得很慢,父母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如果因浇地累病就得不偿失了。本来母亲想放弃今年的麦田:冬季耽搁了,麦苗长得稀稀疏疏,可父亲坚决要浇,就像他去年秋天坚决要种一样,谁也阻止不了。
前年时父母满七十岁免费住进了村里的养老院,他们达成一致意见不再种地了,地由二哥来种;但二哥哪顾得上管地啊,依旧是父母在管。在退着打农药时母亲被绊倒了,背着多半喷壶器的药很久才爬起来;到了夏天种玉米后二哥依旧没时间管,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母亲看着心疼,又在伏天里砍了十几天的杂草才保住了玉米。二哥又把地里种上了树,说要修路,不种小麦了,等着赔钱吧。
父亲不干了,他认为放着好好的地不种庄稼简直就是糟蹋年景,他在养老院里当着众人骂了二哥一顿,声称要把地收回自己种,于是就买了化肥,麦种等,找机器种上了小麦,但冬天里他因病住了一个月医院哪里还顾得着管麦田。
收麦
现在收麦很容易,麦子一熟只要有机器不到两天全村的麦子都收完了,过去可不行。
我记忆中最早要用镰割麦,然后打成捆拉到打麦场,等着打麦机;或者用拖拉机拉着石磙蹍压;后来有了小型的收割机,不用镰割麦了,其他步骤都不能省。麦子打好后需要趁风攘场,这一般需要有经验的男人,女人拿着扫帚打扫麦余子。
这都需要抓紧时间,老天爷可能随时下雨,尽管天很热,但几乎没人睡懒觉,更没有早睡的农人,都怕成熟的麦子淋了雨;不过因淋雨坏麦子也正常。有一年我家一块地赶黑割完了麦子,大家实在累的抬不动脚了,父母又看天说晚上不会下雨就没有收,结果晚上真的下起了雨,而且两天后雨才停,这块地里近千斤的麦子全淋坏了。那年家里盖新房,好麦子要留着给工匠们吃,母亲平时就让我们吃坏麦子磨得面,蒸的馒头总好像没熟透,有怪味,烙成油饼也掩盖不住那种怪味,以致于后来我一闻到那种味就想吐,但也不得不吃。现在每每看到有的学生不小心把馒头掉地上了捡也不捡,或者泔水桶里扔了整个馒头,都会让我心痛。
麦子收好后需要晾晒。现在村里公路多了,乡亲们用机器收完倒在公路上摊开晾晒一两天直接就有人籴走了;过去村里都是土路,乡亲们都需要把麦子扛到房顶上晾晒。几千斤麦子,装成几十袋,需要一袋一袋踩着木梯子扛到房上,这绝不是小事。父亲为了省事,曾用过滑轮,用过压面机改造的手绞车,后来还买了电动的吊车。房顶面积小,麦子摊得厚,需要晾晒的日子就长。每天上午母亲用铁耙子扒开,再划出一道道沟,中午时用竹耙子来回搂搂,傍晚再把它们扒好苫上塑料布。
如果遇到下雨,邻居之间经常互相帮忙,有一次母亲去地里了,雷阵雨说来就来,她心想满房的麦子还摊着,赶紧冒雨跑回家,没想到几户邻居已经帮着苫好了。老家原来的房子都连在一起,可以从房顶上互相走动,我记得曾在屋里看到前院堂婶从房顶上过来下了梯子来我家鸡窝里摸鸡蛋,但母亲不让我告诉别人;经常也因为家里锁着大门从邻居家的房顶上过来。
麦子晾晒好弄进瓮里也是大事,母亲总是把地上铺上塑料布,把房上的麦子倒在塑料布上,再一点点弄到瓮里;后来父亲把房顶上凿了个洞,插了一根粗管子,管口放了一个旧的大喇叭,只要把麦子倒进喇叭里,麦子就顺着管子往下流,下面用袋子接住就可以了。其实,当时我发现很多家的房顶有这么个洞,平时都用塑料布苫着,也有小孩儿淘气从洞里往下扔东西,但难免要挨打的。
在公路上晒麦子也怕下雨,今年麦收后我去徒步,回来时已经听见雷声,天变阴了,公路上晒着好多麦子,有些人已经开始装袋,有些人还在观望。我帮三户人家装好了麦子,已经开始掉雨点,可另一户还在装袋,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小姑娘,我又帮她们装,但她们只有一个簸箕,只好用手把里面撮,雨点很快变得很大并夹着冰雹,我们把大部分带雨水的麦子装进了袋里,有一些已经泡在了水里,她们的亲戚也开着电三轮来帮她们拉麦子了,老太太还在捡泡在水里的麦粒,我们都劝她赶快回家不要再捡了。她们问我怎么办,我告诉她我老公开车来接我,她把一个化肥袋披在我头上,我就是靠这个化肥袋抵挡风雨和冰雹在路边等来了老公的车,其实已经成了落汤鸡。当我们回到家,天很快放晴了,老天呀,你为什么这么残酷的对待这些农人!
粜(tiào)麦
关于粜麦我实在想不到什么丰收的喜悦,反而总感到心酸。
小时候除了交公粮,给奶奶养老,剩够一年多吃的,母亲会零星粜一些。我上高二时,父亲也学别人把晒好的小麦大部分拉到了村里的面粉厂,但当时并没有要到现金。后来的一年里,基本上我回一次家,父亲就去面粉厂要一回钱,几乎每次都是到夜里很晚才能回来,而要回的钱都被我带到了学校,后来那家面粉厂因为外面欠他钱太多倒闭了,还欠我家的几百元钱也没要回来。
我拿到大学通知书,父亲决定粜麦子,他让三哥开着拖拉机拉到乡粮站去粜,我和父亲三哥一块儿去了。不巧的是粮站的皮带运输机坏了,人家说你们要么过几天再来要么就扛上去。三哥说扛上去吧,堆粮食的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平台,皮带运输机旁靠着一块厚木板。父亲和三哥就一袋一袋扛着麦子从木板上走到平台,我从拖拉机上把麦子搊(chōu)到他们肩膀上,他们汗流浃背,父亲喘着粗气,粮站的人坐在树荫里聊天。期间我去买了水,还给了他们每人一瓶,他们只是坦然的笑了笑。几千斤麦子父亲和三哥扛了很长时间,拿到的现金都成了我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和其他花销,三哥回来就中暑了。
这几年为了粜麦更让我感到无奈。
那年父亲没有买也没有换麦种,结果小麦里夹杂了大麦,尽管产量不低,但收麦子的都不要。父母亲用筛子往外筛,还是弄不太干净,后来一位老亲戚低价把它们籴走了,说把粮站交的时候零星的掺进去。
前年父亲因为一斤小麦差一分钱和籴小麦的人起了争执,母亲说了几句公道话,父亲嫌母亲没有向着他拿铁锹打在了母亲的腿上。父母结婚这么多年,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动了手。事后我说父亲万不该动手打母亲,把她腿都打肿了,父亲还说我只听母亲的一面之词。
今年麦子长得不好,不仅产量低而且麦子瘦,籴麦子的都嫌弃,给的价格比别家低很多。父母亲一人骑一辆电三轮拉到几公里外的面粉厂去粜,面粉厂看在他们这么大岁数的份上以一百斤刨八斤的量收了他们的麦子。父母向我说起,我说让二哥开着他新买的客货汽车拉到面粉厂,父母表示不愿意麻烦二哥,再说麦子也不多,再去一趟就粜完了。
现在小麦终于粜完了,三亩地打了一千多斤小麦,卖了一千多元;不算人工,刨除化肥,麦种,农药,犁地,耩地,浇地,收割花费的钱几乎所剩无几;辛苦了八个多月,最后差点儿赔了老本,这地还怎么种。
好在现在国家的政策好:我们村七十岁可以免费住养老院,住院可以报销一部分,父亲的糖尿病并发症作为慢性病也可以报销一部分药费;父亲一只眼睛已经失明,耳朵基本失聪,有残疾证,低保证,每月都有一定的补助,而且每月还有几十元的养老保险;再者还有我们兄妹,父亲说我们就是他的活期存折,需要时可以随时取出钱来。其实我们只希望父母能安享晚年,不想他们这么辛苦。
但我上次回家,父亲又开垦了一块儿荒地,盼着下雨后种玉米,让我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