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秋
山东省掖县有一诸生,叫彭好古,在另一个地方读书,离家很远。中秋节,也没回家,寂寞无聊,想着村中连个说话的的朋友都没有:只有丘生是县里的名士,不过此人品德不是很好,彭好古心里很鄙视此人。
月亮升到中空,倍感无聊,不得已,写了请柬,让仆人去请丘生一叙。两人正在喝酒,门外传来敲门声。书童出去开门,走进来一书生,正要拜谒主人。彭好古离开座位,上前迎接。
三人团团坐在一起,互相询问对方姓名。书生回答:“小生是江苏扬州人,和彭兄同姓,字海秋。良辰美景,一人住在旅店,倍感孤苦,听说彭兄高雅,所以冒昧来拜访。”
彭好古观察彭海秋,虽然穿着布衣,却很整洁,谈笑风生。彭好古大喜,说:“既然你我是同一宗族,能在此中秋佳节相遇,真是缘分!”给彭好古斟酒,就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般。
暗中观察彭海秋,似乎他也很鄙夷丘生;丘生仰慕着和海秋攀谈,海秋却很傲慢,不搭理他。
彭好古也替丘生感到羞愧,因此打乱他们二人话头,让自己唱一首歌谣下酒。说完,彭好古仰天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扶风豪士之曲”大家都听得很开心。
海秋道:“我不会唱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彭兄的阳春白雪之曲。请人代替我,可以吗?”
彭好古道:“自然可以。”
海秋问:“掖县有名妓吗?”彭好古回答:“没有。”
海秋沉吟良久,对书童道:“刚才我在门外叫了一人,就在门外,你去将她带进来。”
书童打开门一看,果然一女子在门外逡巡。带着女子进来,年方二八,宛若仙女。彭好古为之惊艳,扶着女子坐下,女子穿着柳色外套,黄色肩披,身上香气,飘满四座。
海秋于是慰问道:“千里跋涉而来,辛苦你了。”女子含笑,唯唯回应。彭好古听完,很是惊异,细细询问怎么回事。
海秋道:“贵县苦于没有佳人相伴,刚才我在西湖船上将此女子叫来。”接着对女子道:“你刚才在西湖船上唱的'薄倖郎曲’很好听,能劳烦你再唱一遍吗?”女子唱道:
薄悻郎,牵马洗春沼。
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
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
眠何处?勿作随风絮。
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
彭海秋从袜子里取出玉笛,随着女子歌声吹奏,女子唱完,笛声也就停止。彭好古惊叹不已,说:“西湖距这里,何止千里,瞬息之间就到此,莫非是神仙吗?”
海秋道:“神仙不敢当,只不过万里江山于我不过是庭院那么大而已。今晚西湖风月,比往年更好,不能不去一赏西湖美景,彭兄要和一起去游玩吗?”
彭好古正想知道海秋有何神仙法术,能瞬息千里,答应道:“如此,那真是三生有幸。”海秋问:“彭兄你喜欢坐船,还是骑马?”
彭好古想着坐船更舒服,回答:“喜欢坐船。”
海秋道:“此处距离渡口边的船只较远,天河上应该有船夫。”说完向空中招手,说道:“船家快来,船家快来!我等要去西湖,少不了你船费。”
无何,彩船一只,从空中飘落,烟云缠绕着船只。众人害怕着登上船只。看到一人拿着船桨;船桨末尾密密麻麻有一排修长的羽毛;一摇船桨,清风习习吹来。船只渐渐飘上云霄,往南划去,行驶如飞箭。
大约,一刻钟之后,船只落在水中。听到水中传来弦管之声,十分热闹。走出船,朝远处一望,月光照在烟波上,游船众多。船夫扔下船桨,任船只随意漂流。
仔细一看,此处正是西湖。海秋从船舱后面,拿来佳酿,与彭好古欣然对饮。
少间,一楼船渐渐靠近,挨着海秋船只随意划行。隔着窗子朝对面船只望去,看到里面有两三人,正在下围棋,边下边笑。
海秋举杯向女子道:“就以这杯酒给姑娘送行。”女子正在喝酒,彭好古恋恋不舍,在女子身前徘徊,唯恐她马上就走了,脚轻踢女子小腿。女子顾盼含情。彭好古更加心动,请求约定以后相会的日期。
女子道:“公子如果真的喜欢我,只要在这西湖附近打听娟娘的名字,无人不知。”
海秋拿出彭好古的平时所用丝巾,递给娟娘,说:“我帮彭兄订一个三年之约。”将女子托在掌中,说:“仙乎,仙乎!”扳开隔壁船只窗户,将娟娘送进去;隔壁窗户也就如盘子那么大,娟娘扶着身子如蛇一般游了进去,也不觉得狭窄。
俄而,听到隔壁船只呼喊道:“娟娘已经醒过来了。”这才远离海秋船只,飘走了。远远看见,娟娘船只已经靠岸,船中人纷纷结伴而去。彭好古游兴顿时消减不少。于是和海秋说,想上岸去看看,希望能再见到娟娘。
正在商量,船已经自行靠岸。离舟上岸,漫步而行,觉得走了有一里多路。海秋从后跟着,牵着一匹马,让彭好古牵着马。接着又返身,说:“等我再去找两匹马来。”
过了许久,海秋还没来。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抬头往天上一看,斜月已经向西,天快亮了。丘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彭好古牵着马,徘徊不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上马,抖动马缰,朝着船靠岸的地上驰去。想着囊中羞涩,更加焦急。
天色大亮之后,看到马上有金钱绣成的袋子;往里一探,得到三四两白银。买来早饭,边吃边等,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想着不如先去找娟娘,再慢慢查找丘生消息。
问周围人娟娘的名字,却没人听说过,意兴萧索。第二天,起身回家。还好这是匹好马,半月之后,才到家乡。
之前,彭好古,彭海秋,丘生三人乘舟朝天划去,书童回家告诉家人说:“主人已经仙去了。”全家人痛哭不止,以为再也见不到彭好古。
彭好古回家之后,将马拴好,走进屋里。家人又惊又喜,七嘴八舌的询问怎么回事。彭好古这才将半月之前经历的事情始末都告知家人。
因为想着自己一个人回来了,怕丘生家人来询问丘生去向,告诫家人不要在外面宣扬自己回来之事,全家人都去看马厩里的好马。到马厩,马已经不知所踪,只看到丘生被马缰拴在马槽边。
众人大骇,喊彭好古出来看。看到丘生头抵在牲口棚下,面如死灰,问他也不说话,双眼还在一睁一闭。
彭好古很不忍心,解开马缰,扶着丘生躺着床上,丘生好像丢了魂魄,喂丘生喝了一些稀粥,稍微能吞咽一点。
半夜,丘生才稍微苏醒过来,急急忙忙的要上厕所,扶着彭好古胳膊到厕所,拉下几枚马粪。又吃点东西,才渐渐能说话。
彭好古坐在床边问怎么回事,丘生道:“下船之后,彭海秋带着我没人的地方说话。到了人少的地方,边开玩笑,随手拍一下我脖子,我就晕了过去,趴在地上,片刻醒来之后,看自己已经变成马。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能说话。这事实在太丢人,不能告诉家中妻子和儿女,彭兄一定要替我保密!”
彭好古答应,命仆人骑马送丘生回去。
彭好古自从以后,一直不能忘记娟娘,情根深种。
三年之后,因为姐夫做扬州通判,彭好古于是到扬州去探望姐夫。扬州有一位梁公子,和彭好古是世交,准备好宴席,宴请彭好古。
席上有几位歌姬,都来拜见。梁公子问娟娘在哪里,歌姬说娟娘生病,所以没来。
梁公子怒道:“她一个婢女还自视甚高,你们去把她给我捆来!”
彭好古听到娟娘名字,惊讶问这娟娘是谁。
梁公子回答:“这就是一娼女,扬州排名第一的名妓。有了点名气,竟然就倨傲无礼。”彭好古怀疑这可能只是同名而已,然而内心还是异常激动,很想见见这娟娘。
无何,娟娘到了,梁公子盛气凌人,数落一番娟娘。彭好古仔细一看,果然就是之前中秋节见到的娟娘,对梁公子说:“娟娘与我是故交,还望公子原谅她。”
娟娘向彭好古审视一番,似乎也很错愕,好像不记得彭好古。梁公子也没来得及细问这其中经过,马上让娟娘倒酒,伺候。
彭好古问娟娘:“'薄悻郎曲’姑娘还记得吗?”娟娘更加惊骇,看了彭好古许久,又开始唱“薄悻郎曲”。
彭好古听着曲子,好像又回到三年前中秋之时。喝完酒,梁公子命娟娘伺候彭好古休息。彭好古捉住娟娘纤纤细手,说:“三年之约,就是今天吗?”
娟娘说:“三年之前,中秋佳节,跟着人泛舟西湖上,也没喝几杯酒,就醉了。醉眼朦胧间,被一人带到一座村里。一书童带着妾身走进屋里;宴席中有三位客人,你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又乘船到西湖,送妾身从窗棂中回去,手中还有一条纱巾。每次想到这事,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然而纱巾还在,如今我还珍藏着。”
彭好古告诉娟娘此事的缘由,俩人都很惊叹。娟娘扑到彭好古怀中,哽咽说道:“仙人帮你我做媒,希望郎君不要因为我是风尘中人,就嫌弃我;一定要想着我这身处苦海之人。”
彭好古说:“三年前,船上的约定,没有一日敢忘记。姑娘如果对我有意,我就算卖掉所有行李也在所不惜,定要帮你脱离苦海。”
第二天早上,将此事告诉梁公子;又向姐夫借钱,花了一千两才帮娟娘赎身,带着娟娘回家。偶然之间到之前遇见海秋的地方,还能看到当年喝酒留下的痕迹。
异史氏说:“人变成马,必然是因为丘生行事如畜生一般;让他做马,真是恨他不做人应该做的事。狮子,大象,仙鹤,大鹏都被彭海秋鞭策,怎么能说神仙就没有仁人之心呢?订了三年之约,就果然帮娟娘脱离苦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