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惬意（二编下）
这一讲，我们来看看为文交友的惬意。先看蔡之定（1750-1836）先生一副：琴指倦余茶正熟，诗肠展处酒初香。
大家看这一副“琴指倦余茶正熟，诗肠展处酒初香”，大意是：一曲弹罢，十指微倦，但见茶炉初喧；诗肠始展，佳句欲成，恰闻酒香渐浓。琴与茶、能得清幽，诗与酒、更见风流，我之惬意，天可知否？说到这里，想起了介绍古琴演奏指法的一段话（来自“得到APP”每天听本书，书名为《琴道》，作者为荷兰汉学家高罗佩），贴来与大家分享：古琴的表现力靠的是复杂的指法。作者在书里列举了最基本的指法，就有54个之多。如果你想学弹古琴，基本上前几年的时间你都得学习指法。右手食指怎么拨动琴弦，左手又怎么能配合右手制造出不同的效果。因为指法复杂，古琴还有一套专门的记谱法，叫减字谱。这个记谱法记录的不是音高，而是指法。吉他也有类似的记谱法，不过比古琴要简单多了。而且吉他谱可以换成五线谱，也不影响演奏，但是古琴谱就不行。因为光记录音高，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弹。有了减字谱，古琴曲就可以流传下来。但是流传下来的琴谱，因为只记录指法，而没有节奏等等其他的标记，就给后来的琴人留了挺大的创作空间。推荐你听一下《酒狂》这首琴曲的不同版本。节奏快的、节奏慢的，琴人用不同的方式来演奏。你会觉得根本就是两首不一样的曲子啊。看了这段话，大家再体会一下“琴指倦余茶正熟”——真能用这么丰富的指法、把你的心境表达出来，弹的过程中你可能不觉得累，但一曲弹罢，心情一放松，你的手指要不倦才怪呢？接着看钱振锽（1875-1944）先生一副：得句偶逢花照影，举杯喜见月当头。
这一副“得句偶逢花照影，举杯喜见月当头”，也是，诗、花、酒、月，四美具，四难并，齐刷刷，一道来，快我心，惬我意——长吟此联，得意时以助兴，失意时以遣忧，也是颐养身心的一剂良方。下面看吴大澂（1835-1902） 先生一副：深院抄书蕉叶雨，曲栏联句藕花风。
大家看上联，“深院抄书蕉叶雨”，“院”是“深院”，不仅有一重重高墙隔断了尘世，还可以“心远地自偏”，“闭门即是深山”，物理上的深，精神上的深，把我与世俗拉开了距离。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在这样的心境里抄书，那真是和古人在作深度对话了。还有——蕉窗更兼夜雨，点点滴滴，时而听之亲切，时而听之不闻……这次第，岂一个惬意了得？再看下联，“曲栏联句藕花风”，曲栏，藕花，清风……在这样诗意满满的环境里作诗，那真是诗借花香，花助诗情，我不求工句自工啊。明代大才子徐文长有一联与此类似：雨醒诗梦来蕉叶，风载书声出藕花。接着看高垲（音起）（1769-1839）先生一副：坐中岩鸟自上下，吟久溪云时往还。
这一副来自宋人苏舜钦的两句诗。看上联“坐中岩鸟自上下”，黄庭坚有一首题画诗正好述此意境：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下联“吟久溪云时往还”，从上联的无我转到此处的有我，思绪在自由自在地飘动，白云也在自由自在地飘动，庄生晓梦迷蝴蝶，我与白云亦难分——是白云变成了我，还是我化作了白云？下面看洪亮吉（1746-1809）先生一副：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
看上联，“暂借好诗消永夜”，洪先生这是兴奋得睡不着了吧？——明月出东山，苍茫云海间。高楼当此夜，清吟未应闲。看下联，“每逢佳处辄参禅”，洪先生的修炼似乎还没到家——真有禅心的话，何处不是佳境？据说禅宗里有这么个故事：有个禅师，在庙里往佛像上吐痰。和尚们指责他不敬，他却说：在我眼中，无处不是佛门净土。你且告诉我哪里不是吧，我到那里去吐？接着看杨守敬（1839-1915）先生一副：小铛煮茶煎明月，古研挥毫蘸碧天。
这一副“小铛煮茶煎明月，古研挥毫蘸碧天”，真可谓妙手偶得：煮茶时也煮了明月，蘸墨时也蘸了碧天——水可煮茶、可研磨、可映明月、可照碧天——水是生命之源，也是诗意之源！下面看张岳崧（1773-1842）先生一副：古研不容留宿墨，旧瓶随意插新花。
上联“古研不容留宿墨”，大意是——千年古砚，我爱其旧；隔夜宿墨，我可不留！岂止是不留，往往还是耽书贪趁未残墨，写到笔干意难穷啊。下联“古研不容留宿墨”，大意是——莫道花瓶旧（这里将图片中的“小”改为“旧”，以和上联的“古”、本联的“新”来相对），时时插新花。书桌旁，餐台前，处处新花点点，时时春意盎然。接着看清人蒋乃勋先生一副：谁为天公洗眸子，尽驱春色入豪端。
这里上下联均为东坡先生诗句。上联“谁为天公洗眸子”，言皓月之皓，此文人之惬意一也；下联“尽驱春色入豪端”，状奇笔之奇，此文人之惬意二也。为什么讲下联是“奇笔之奇”呢？且看东坡先生原诗《次韵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其一》：词锋虽作楚骚寒，德意还同汉诏宽。好遣秦郎供帖子，尽驱春色入毫端。这首诗的大意是：春天来了，乍暖还寒。寒如屈子之赋离骚，暖如汉文之废肉刑。表面凉凉，内心暖暖。秦少游啊秦少游，你能于立春日，将寒与暖这两重意思、都写进词臣进奉皇帝的诗帖中，那真是“尽驱春色入毫端”的高手呀。离开东坡原诗，一个人如果能“尽驱春色入毫端”，那真是不得了的。对于春天来说，芸芸众生，谁人不熟悉？哪个未感受？但又有几人、能像朱自清先生一样，将这份“熟悉”与“感受”、尽情驱入“毫端”呢？下面看陈希祖（1765-1820）先生一副：种德已堪传数世，论文时复觅诸孙。
这一副“种德已堪传数世，论文时复觅诸孙”，上联讲积德行善，泽被后世；下联言祖孙无间，谈诗论文。年长的人，对“论文时复觅诸孙”应有点感觉吧。拿个人来说，最幸福、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和女儿一块听“得到”——午餐晚餐时刻，一边享美食，一边学新知，听的过程中大家可以随时暂停播放、自由讨论——“论文时复觅诸孙”，就是在和孩子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嘛！这种惬意，有啥能比得了呢？接着看王福厂（1879-1960）先生一副：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上联“闲征雅令穷经史”，讲的是文人饮酒的雅趣。大家经常说，喝酒时要“猜拳行令”。“猜拳”好理解，就是猜对方下一个手势代表的数字。 那“行令”说的是什么呢？大家记得中央电视台的“诗词大会”吧，最后一个环节的“飞花令”，就是这个意思。比如节目中让竞争双方轮流说出带有“酒”字的诗句——你来一句，他接一句，谁在规定的时间内接不上，谁就输了。换作喝酒“行令”，接不上的就要罚酒了。当然，电视节目中的“飞花令”比较简单。要复杂一点呢？可以再加点规则——比如必须是宋代的诗，再比如必须是苏东坡的诗——等等。明代冯梦龙整理的《广笑府》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可见古人饮酒行令的情形：三人共饮，其中一人出令，要“相”字起头，“人”字收尾，并先作令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第二位说：“相逢不饮空回去，洞口桃花也笑人。”第三人说：“襄阳有个李胡子。”出令的人质问第三人道：“我出令要求末尾为'人’字，你不符合呀？”这人反问：“李胡子不是人吗？”如此看来，“令”越是“雅”、那就越有难度，就越需要搜肠刮肚、拧眉顿足。回头再看“闲征雅令穷经史”——大意是：憋了半天，一个好酒令脱口而出，然后洋洋得意地看着下一位：“嗨，该你了！”这真是太惬意了。下联“醉听清吟胜管弦”，也是文人的专利。“管弦”一般人都能听懂，既然一般人都懂，那自然就缺乏高级感了。听听屈子骚，听听相如赋，听听东坡文，听听摩诘诗，在这些之乎者也间流连忘返、如痴如醉，那才是高级的享受呢？下面看谢稚柳（1910-1997）先生一副：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这一联“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讲的是饮茶的惬意。“春露”就是茶叶。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三杯两盏入口，两腋直如生出清风一般、飘飘欲仙了。唐代诗人卢仝有一首《七碗茶歌》写得好，这里下联“两腋清风几欲仙”，或许就是从这首诗来的。且看其中最精彩的一段：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 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接着看林长民（1879-1925）先生一副：黄鸡紫蟹堪携酒，红树青山合有诗。
这位林长民，就是那个写“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的民国才女林徽因他爹。上联“黄鸡紫蟹堪携酒”，大意是——“黄鸡紫蟹”，这些美味再美，要是没有酒、又有啥子意思？上联“红树青山合有诗”，大意是——“绿树青山”，这些美景再美，要是没有诗，岂不兴味大减？下面看沙曼翁（1916-2011）先生一副：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
看这一副“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上联有名花等我，下联有好友不让我等。名花有意，好友多情，皆能惬我之心、畅我之怀也。接着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水如爱客来环绿，天为开筵特放晴。
这一副“水如爱客来环绿，天为开筵特放晴”，大意是——这一场雨，下得好哇！绿水饱满，如镜萦环，为我洗尘迎远客；老天呢，更是给面子，朋友要来，它就晴了，使我开怀醉此筵！最后看白蕉（1907-1969）先生一副：枕簟清凉，时笑北窗高卧；琴书萧散，更欣有酒盈樽。
看这一联，“枕簟清凉，时笑北窗高卧；琴书萧散，更欣有酒盈樽”，大意是——没有琴，没有书，诗也可不作，友也可不交。一个人北窗高卧、有酒盈尊，花如解语还多事，酒不能言最可人。独乐乐而能得真乐，这，才叫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呢！附：惬意二编联语清单惬意-二编-上石瘦梅清花数点，月明风静鹤双栖（赖少其）鼓棹正逢江雪霁，卷帘却对海棠开（王福厂）水鸣山籁，风奏松琴，银浦流云初度月；酒滴炉香，花围座暖，玉堂仙骨气如春。（傅增湘）蝶衔红蕊蜂衔粉，露似珍珠月似弓（杨守敬）开窗梅月白，欹枕竹风清（顾廷龙）春卧瓮边听酒熟，露吟庭际待花开（华世奎）酒瓶（杯）在手六国印，花影上身一品衣。(吴熙载、李鸿章)看松当雨后，饮酒趁花时（刘绎）好花初开美酒微醉，慈心即佛健行是仙（章梫）野庐手种竹千个，醉帽时簪花一枝（何绍基）青天白日春常好，花劝莺酬酒自销（谭泽闿）古柳阴中来走马，好花深处有鸣禽（吴昌硕）当头天净无云气，到耳春和有鸟声（马衡）风来松度龙吟曲，雨过庭余鸟迹书（吴大澂）江山信美因人胜，黄菊逢辰满意开（谢稚柳）江头一尺稻花雨，窗外三更蕉叶风（王懿荣）夜静波平鱼读月，春明花媚鸟谈天（徐建生）正香雪随波，浅烟迷岫；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邓邦述）惬意-二编-中花落家僮未扫，鸟啼山客犹眠（杨守敬）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钱君匋）春水方生花明镜里，吾庐可爱酒满床头（吴征）波暖尘香，小艇谁吹横笛；莲幽竹邃，曲栏绕遍芳丛（王福厂）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梁启超）一曲清歌，更短笛临风，长云弄晚；十年旧梦，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梅鹤孙）横琴当月下，压酒及花时（何绍基）坐旁置酒随时饮，案上张琴对月弹（胡浚）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姚元之）琴言清若水，诗梦暖于春（钱君匋）惬意-二编-下琴指倦余茶正熟，诗肠展处酒初香（蔡之定）得句偶逢花照影，举杯喜见月当头（钱振锽）深院抄书蕉叶雨，曲栏联句藕花风（吴大澄）坐中岩鸟自上下，吟久溪云时往还（高垲）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洪亮吉）小铛煮茶煎明月，古研挥毫蘸碧天（杨守敬）古研不容留宿墨，旧瓶随意插新花（张岳崧）谁为天公洗眸子，尽驱春色入豪端（蒋乃勋）种德已堪传数世，论文时复觅诸孙（陈希祖）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华世奎）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谢稚柳）黄鸡紫蟹堪携酒，红树青山合有诗（林长民）名花未落如相待，佳客能来不费招（沙曼翁）水如爱客来环绿，天为开筵特放晴（何绍基）枕簟清凉，时笑北窗高卧；琴书萧散，更欣有酒盈樽（白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