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走红之谜:一场持续千年的“炒作”| 彰考局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歌作者张继,唐朝人,其人其事文学史上少有提及,正史中也陈述匮乏,《全唐诗》中,作品仅四十余首。这首《枫桥夜泊》,却让他千载留名。

写寒山寺的诗作代不乏佳作,为何《枫桥夜泊》走红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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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地被收入诗歌选本

● “夜半钟声”引爆数朝文人讨论

● 艺术“魔力”

撰文▼ 詹予菲(彰考局专栏作者)

幸运地被收入诗歌选本

我们首先会想到张继的家世,族中若有显宦,则不无为诗作背书而名显一时的可能。然而遗憾的是,张继并无过人的身世背景。

据有限的史料记载,张继(生卒年不详),襄州人,天宝十二年(753)应礼部试及第,后当过军镇幕府、盐铁判官,大历间,官至检校祠部郎中①(一说大历末,官至检校祠部员外郎,分掌财赋于洪州②),史称张继“博览有识,好谈论,知治体,亦尝领郡,辄有政声。”③

张继与杜甫、孟浩然是老乡,当时诸多襄州诗人皆颇具才情,张继不属特异;唐代盛产诗人,会写诗并不稀奇。但《枫桥夜泊》运气却特别的好。

▲清刻本《中兴间气集》,是集乃唐代高仲武编选,录肃宗至代宗20年间作家作品,计26人,诗130多首,多为赠别酬和﹑流连光景之作。

《枫桥夜泊》出现不久,晚唐人高仲武就将其选入《中兴间气集》(《枫桥夜泊》最早叫《夜宿松江》、《夜泊松江》(宋钞本、刊本),北宋李昉《文苑英华》将其收入后,《枫桥夜泊》的名字取代原有诗名),编者点评此诗:

“员外累代词伯,积习弓裘。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④

高仲武这句话,与其说是评比诗作,不如说是在品评诗人。

当然,仅以此描述,不能说是该诗吸引人的理由,亦不足以让它成名,但至少可以说明的是,因为《中兴间气集》的收录,其后诸多的诗歌选本,亦会参考之,可以说,被收入《中兴间气集》,是《枫桥夜泊》流传的起点。

“夜半钟声”引爆数朝文人讨论

到北宋,欧阳脩等人因为《枫桥夜泊》的一些细节“吵”起来了。

欧阳脩觉得,“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夜半钟声”不合理⑤:

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

宋儒如王直方、陆游、陈岩肖等人认为“半夜钟”是可能的,陈岩肖《庚溪诗话》说⑥:

然余昔官姑苏,每三鼓尽,四鼓初,即诸寺钟皆鸣,想自唐时已然也。白乐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温庭筠云:“悠然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则前人言之,不独张继也。

也有人认为钟声非实际存有,乃是意境虚构。这一话题到明清还在讨论,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说⑦:

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

将钟声归于一种想象。

▲今寒山寺风景。

清代袁枚称⑧:

欧公讥其夜半无钟声。作诗话者,又历举其夜半之钟,以证实之。如此论诗,使人夭阏性灵,塞断机括;岂非“诗话作而诗亡”哉。

他认为,诗歌所描绘之景若须尽有出处,反而失去了评赏空间,这种评诗方式不妥。

经过数朝文人的质疑、考证式的讨论,《枫桥夜泊》在屡次作为考据援引材料的同时,无论是褒是贬,人们都将它记下来了(类似不自觉的炒作、营销),知名度也一并打响,其中欧阳脩等宋代文人聚首交游式的讨论,被后人记录下来,成为“美谈”。

热烈的讨论使《枫桥夜泊》诗传播更广,而文人的争相仿写,则更是加重了传播速率。

如宋代孙觌的“乌啼月落桥西寺,攲枕犹闻半夜钟”,张镃的“只消记取今朝景,不是乌啼月落时”,陆游的“七年不到枫桥寺,客枕依然半夜钟”,明代倪谦的“几度吟诗忆张继,钟鸣山寺夜迢迢”等,诗人们将寒山寺、枫桥、半夜钟等意象,带入诗词中,也在“愁”中寻找共鸣,若加以统计,从古至今提到枫桥、寒山寺的诗大约有二百多首,其中一半用了张继诗之典故,自唐以来,说《枫桥夜泊》是咏寒山寺的“教科书”,并不为过。

艺术“魔力”

不得不说,《枫桥夜泊》这首诗的本身,艺术价值多胜过其它“同题”诗作。

写寒山寺的绝非张继一人,唐人韦应物、刘言史、方干等人的诗亦名重一时。

如韦应物的《寄恒璨》⑨:

“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

韦应物比张继要出名,但这首诗却没人记得,诗作虽有禅意却稍显平淡,缺少“月落乌啼”、“江枫渔火”等情景的渲染,自然难以深入人心。

又如刘言史的《送僧归山》⑩:

“楚俗翻花自送迎,密人来往岂知情。夜行独自寒山寺,雪径泠泠金锡声。”

诗作的意境铺叙平淡,不够惊艳。

方干诗《途中言事寄居远上人》虽有“白云晓湿寒山寺,红叶夜飞明月村”,写法很像《枫桥夜泊》,然而色彩过于交错沉重,诗句亦不如后者精炼独到。

▲《枫桥夜泊》画作。

张继的诗的确写尽了寒山寺,并带出不同美感,“月落乌啼”季节感鲜明,平常月色则多出几份迷茫;“江枫渔火”承自寒山寺前后夜景之铺叙,并点出诗人之“愁”;“姑苏城外”透出寒山寺的位置,足堪地标;“夜半钟声”一句则极富有话题性,激起宋元明清数朝文人的讨论。诗的另一名字“《夜宿松江》”,也曾引起文人对寒山寺位置的争论。这些亦成为促使《枫桥夜泊》走红的一大助力。

唐代以后,文人写枫桥、写寒山寺,大多承续《枫桥夜泊》意蕴落笔,然而因该诗在先,时人及后人诗作很难有全新的丰彩,诸多好诗的光芒也被掩盖。

但凡写寒山寺的诗必败于《枫桥夜泊》,堪称诗界一大千年“魔咒”,亦因此诞生奇闻,有人说唐武宗喜爱《枫桥夜泊》,死前请名匠吕天方刻了一个诗碑,声称自他之后无人能铸刻此诗诗碑,否则将有天谴。后来,北宋王珪、明代文征明、清代俞樾果然都在铸碑之后溘然离世,更“应验”了诅咒的存在。

当然,这等奇闻自然不值一晒,唐武宗喜爱诗碑一事,从未写入正史;正史记载王珪是铸碑第一人,后人将其不幸遭遇附会成“诅咒”,再综合其它三人铸诗碑的行径,捏造出假故事。

这一假故事相当引人入胜,连抗战期间的日本人也被骗过,后者进攻苏州时,因担心诅咒,紧张万分。

《枫桥夜泊》在艺术价值之外,收获了意外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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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ERENCES

注释

①傅璇琮校:《唐才子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卷三。

②[北宋]欧阳脩等撰,杨家骆主编:《新唐书》,北宋嘉祐十四行本,1610页。

③[北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380页、刘长卿《哭张员外继》自注,《刘隋州集》,四库全书本,卷六。

④傅璇琮校:《唐才子传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卷三。

⑤[北宋]欧阳脩:《六一诗话》,收录于[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263页。

⑥[北宋]陈岩肖:《庚溪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页9。

⑦[明]胡应麟:《诗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外编卷四。

⑧[清]袁枚:《随园诗话》,乾隆随园刻本,卷八,页2。

⑨[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88卷第20。

⑩[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68卷第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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