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坛往事 ▏“土范富翁”郑家相
《泉坛往事》一书,是马传德先生以其亲身经历,依据与其父马定祥的生前谈话和遗留材料,加多方努力,经多年从各个渠道获得的不少第一手资料写成。作者对清末民初中国泉坛涌现出的俊彦们,一一予以深刻的描写,披露了那个时代文人雅士的高尚情怀、生活趣事、收藏秘闻和人生悲欢等一些不为人知的生平经历。丁福保、张叔驯、方药雨、罗伯昭、张季量、陈仁涛、张䌹伯、郑家相、王荫嘉、蒋伯壎、李荫轩、王希贤、戴葆庭、沈子槎、孙鼎、杨成麒、李伟先、王亢元、施家幹、张璜、耿爱德、千家驹、马定祥、罗斯、邬德华、徐寄庼、蒋仲川、秦子帏、王守谦……他们在振兴近代中国文化、钱币收藏和研究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绝不应被历史尘埃湮没。我们特从书中节选部分精彩内容,陆续呈现给大家。
郑家相生于光绪十五年农历十二月十八日(1890年1月8日),浙江宁波鄞县人,字葭湘,号玉泉真隐,另外还有梁范馆主和土范富翁之号,其斋名为卧虹室。20世纪50年代起,他曾一度改名为“郑大木”,此名外界鲜为人知,自称“赤仄老人”。他五岁时就开始在私塾受业,十九岁时考为贡生,由于古文根底深厚,博闻强记,深谙中国历史,给他后来在泉币研究方面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1914年,郑家相于浙江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任广东高等审判厅书记官。1916年,他辞职回宁波,在宁波中学任教,同年偶然相识了张䌹伯,从此与钱币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式迈出了古钱收藏的脚步。
在钱币收藏方面,郑家相的脚步是迈得很大的,他在甚短的时间内就积累了大批藏品。这些功绩,是得益于他多管齐下的收藏手段,在当时的泉币界可谓异军突起。
当年,郑家相在宁波闹市鼓楼前,曾开了一家“元泰”纸号。他在店门前贴了广收古钱币的广告。据说,从此以后,每天都有很多人上门,他们纷纷带着钱币,请其鉴定,他从中挑选需要的,当场出价收购。当时这种征求方法,据郑家相本人说,收效甚佳。同时,他也经常逛一些小摊小贩,到处寻觅钱币,如郡庙前之叶大椿父子摊、王君义摊、甬东之方绍棠摊、绍兴行商陶老安等处,这些人都先后为郑家相提供了一些难得的珍品。
另外,郑家相知道,靠自己一人之力是不行的,他还请一个“代理人”帮助他收罗钱币。当时“元泰”纸店门前,有个叫陈信高的小摊贩,他对古钱小有兴趣,虽然没上过学,识字很少,但是却能背两宋朝代的年号。经郑家相几次说服、动员后,陈信高终于停下自己的摊贩小生意,为郑家相出力,到穷乡僻村去收钱。
虽然当年这种去乡间小巷收购古钱币的方法较为原始,但影响甚广,效果甚佳。一开始,陈信高收钱的范围不大,后来足迹遍布本省乃至外省,到了杭州、温州、台州、绍兴、嘉兴、湖州、金华,以及福建和江苏等地,寻觅出无数不多见的古钱。可以说,郑家相早期收藏古钱的过程中,陈信高是有不小功劳的。例如郑家相早年收藏的一枚“天德通宝”光背铜钱,即为陈信高在浙江硖石镇所获。
同时,郑家相还设立了一个“驻外办事处”,为其收罗古钱币。那时候,宁波民间的古钱精品都早已被张䌹伯、郑家相、张季山几个人搜罗了一遍,很难再找到好东西。于是三人商议,觉得应该换别的城镇去收罗,或许会有新的收获。他们认为,在浙东地区,唯有绍兴的文人雅士最多,而这些人的家中,还养有众多食客,他们之中亦肯定收藏了不少古钱。
于是,三个人集资后,由张季山去绍兴“坐镇”。张在绍兴城的花巷内租了一间临街小屋子,贴出征收古钱币的广告。岂知,每天清晨,就开始有人提着古钱前来。张季山从早一直收到晚,访客络绎不绝,有时候,郑家相也会亲自赶往绍兴帮忙,协助张季山一起收钱币。
绍兴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他们想不到,竟然大约收罗了两千多枚颇有价值的古钱!其中有莽刀、莽布、莽泉、六朝之丰货四铢、唐代建中、大历、十国之广政、西夏之乾祐,以及其它各种珍稀品。由于这次收购的举动,也使得宁波藏泉的风气,立即传播到了绍兴一带,据说戴葆庭、戴葆湘兄弟就是受此影响,也先后走上收藏古钱币之路。
1936年,郑家相在津浦铁路局管理局任文书员,住在南京挹江门附近。有一天小病在家,有人带了几个泥范登门来访。郑家相识货,询问来处。原来是通济门外筑路填塘时,工人们掘出了许多像炮弹一样的泥团,筑路工人不明是何物,大多扔抛在路基中,将其填没了。后来,有个工人偶然将泥团击碎,发现内中有五铢钱的形状,就拿它到夫子庙古董店里去试探。当时古董店里的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因为内有五铢钱形,就出了一至二角一段的价格收下了,然后店主拿到郑家相这里来请教。
郑家相认为这是一种铸钱泥范,即以出了一至二元一段的价格买了,并嘱咐来人代为收购。郑家相当时在上海的《晶报》上发表了《梁四出五铢土范考》研究文,此文从1月29日至2月5日连载了八天,全文才告完毕。此讯立即引起了南京当地的考古家和上海、北京的一些古董商的注意,他们也纷纷跑来收购,以致价格不断上涨,后来有的甚至卖到了二三十元一片。
郑家相其后又亲自去工地寻找,前前后后挖了五个月,共得了两千多个泥钱范,于是加以仔细的整理、分类,共得出有不同区别一百六十余种。经过他考证,断定这些南朝梁代时铸币的泥范。郑家相以此为开始,先后撰写了《梁五铢土范考》《历代冶炼法考》《中国历代货币冶铸法考》《古代货币冶铸法考》等一系列考证论文。
郑家相本人,对这次发现有着更为详尽的叙述。1950年7月2日,在罗伯昭寓所(安福路7号)举行的上海泉币学社专题讲座上,郑家相与众人分享了梁五铢泥范的发现和研究,其讲话内容如下:
在一九三五年的冬天里,南京光华门外因筑京芜公路刨出了许多像炮弹的泥团,筑路的工人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多抛在了路基中填没了。有一天一个工人偶然将泥团击破,看见了五铢钱的形状,就拿到了夫子庙古董铺里去卖。古董铺里的人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不过因为有五铢钱形就出了一二角钱一段的价值买了。买了之后,就拿到鄙人的地方来,鄙人看了知是一种新发现,也就出了一二元钱一段的价值买了,一方面嘱咐他们继续去收,一方面在《晶报》上登了一篇文字。从此在南京的考古家和北平、上海的古董商都知道了,纷纷来收购,此种泥团的价值也逐步高涨,甚至有卖到二三十元的一片。我收购了五个月的工夫得了很多,分割排编计有一百十六种,曾经编了一册土范图说,写了一篇土范考。今再将此种土范分三点来讲:
(一)土范的形状
此种泥团有大有小,大的高尺许,小的也有七八寸,上有口以下渐大,口中有小孔,又像一只水瓶。将外面的泥土剥去,中间有一叠土做的范片,范片有多少,大约多的三十多片,少的十多片;片中钱形有四个的、八个的,都是一面“五铢”二字,一面四出背文。中间有孔,孔旁有漕,大约泥团的口是浇入铜铁的地方,片中的孔是总漕,孔旁的漕是支漕,是从口通到各个钱形的路。有八个钱形的范片无大区别,不过所列“五铢”二字,有纵横正倒的不同。四个钱形的范片有厚制薄制,厚制土质粗松钱形较大,薄制土质细实钱形有大小,钱形小的片旁多有款识,如“唐”、“道”、“伯”、“侃”等字,所见约有卅多种。最奇的是一种三大范,首为“五铢大吉”,次为“五铢大富”,末为“五铢大通”;此种范为薄制,钱为大形,片旁款识皆是“方”字。出土以这种三大范为最少,所以当时曾卖到二三十元钱一片;南京的古董商将“唐”、“道”等有款识的片,添刻“大吉”、“大富”等字以欺世,这是不可不知道的。
(二)土范的年代
这种土范皆有“五铢”二字,当然是铸五铢钱的范,但是五铢钱从汉武帝元狩五年开始一直到隋末,共有七百三十九年的很长时期,这种土范究竟是哪一年代铸钱的范呢?那末必须查考史志的记载,审核范中的钱形,及出土地点的情形互相参证了。
《梁书·武帝纪》:“普通四年十二月戊午,始铸铁钱。”
洪志顾烜曰:“五铢铁钱,背为四出文。”
看了这二段的记载,就可以知道梁武帝普通四年所铸的铁五铢钱背文都是四出的,与范中钱形比较是相符合的;而且南京是梁代的都城,土范都出土在这个地方,这可以证明土范是梁武帝时铸铁钱的。此其一。
洪志顾烜曰:“普通四年铸大吉大富大通铁钱。”
看了这段的记载,更加可以知道土范是梁代的了,因为其他的朝代并未有过铸大吉大富大通钱的记载;梁代普通年间既曾铸过大吉大富大通钱,这种土范中有大吉大富大通的三大范,此范就是普通四年铸大吉大富大通铁钱的范无疑了。此其二。
有此二点的证明,所以确定这种土范是梁代铸铁钱的范。但是有人疑心范中的钱形,与今世所流传的梁代铁五铢钱,在形制上有大小不同,在文字上有整率不同。若说土范是铸铁钱的范,应该是相同的,今既不同,不无可疑了。这种说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因为今世流传的梁代铁五铢钱,多是当时私铸,而官铸的铁五铢钱是绝少了,虽有一二发现,也是模糊的多,这在史志记载上也是可以证明的。
《隋书·食货志》:“梁普通中乃议尽罢铜钱更铸铁钱,人以铁钱易得,并皆私铸,及大同以后,所在铁钱遂如丘山,物价腾贵,交易者以车载钱,不复计数,而唯论贯。”
看了这段记载,可以知道当时私铸钱是极盛的。
吴骞《桃溪客语》:“乾隆乙巳夏,大旱,太湖水涸,数百里,土人于湖底掘得独木舟,长二丈余,广深四尺,中有古钱可三百余千,质轻小而色青,予求得数十枚。观之,面有‘五铢’二字,背文四出,径七分,盖铁钱也。”
看了这段记载,今世流传的梁代铁五铢钱,大都是太湖底所掘得的,湖底掘得的钱质轻小,径仅七分,又属当时私铸,自然与土范中钱形有大小不同、文字有整率不同了。与土范中钱形相同的钱未始没有,鄙人藏泉中有一枚,惜在南京遗失了,还在程吴泉先生旧藏中亦见了一枚,这是可以证明的。
(三)土范能留存的原因
看了这种土范的构造,中叠范片,外包泥土,成了一个炮弹形,上有口,中有孔,为熔铁浇入的道路。可知其入铁之后,要将铸成的钱取出来,非将这种泥团和范片打破不可,否则是拿不出来的,所以铸钱之后,这种泥团和范片是毁灭了。今天这种土范能够保留下来,是有特殊原因的。鄙人曾经到出土地点去调查,问过工人刨出来的情形:据说发现了好几堆,在上面的多坚硬不整齐,在下面的多整齐松脆,大多数是抛入路基底下去了。那末可以知道在这个地方应是梁代的铸钱监所在地,工人做成了许多炮弹形的模子,贮藏起来以备铸钱的。但是不幸得很,钱监是毁于火了,所以在上面的泥团是烧得坚硬不整齐,在下面的泥团因为相隔较远,受火热度甚少,还是原来的样子,是整齐松脆的,从此埋入土中,到了今天方始发现。因为这种土范尚未铸钱,所以未被毁灭,这是偶然的,是特殊的。今天我们能够得到这种土范来研究古代铸钱的方法,这是万幸的。
因为这次梁五铢泥范的发现,郑家相获得了大量的实物,为此他自号“梁范馆主”。后来他对我父亲说,他得了那么多的泥范,自己也感到惊奇,这种机缘是很少有人有的。由于这些五铢范上大多留有 “大吉”“大富”“大通”等字样,故郑家相又自诩“土范富翁”为乐,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遗憾的是,后来日寇攻陷南京时,郑氏自己所藏一批泥范虽已装箱,但未能及时运走,结果大多不幸毁于战火之中。
郑家相的中国传统文化功底深厚,对于研究我国历代古钱币有着天然的优势。由于长期“泡”在古钱之中,他练就了一手古钱鉴定的好本事,而这种本事,也时常能帮助他收集到古钱中的精品。
1918年的时候,有一次,郑家相陪泉友周笃夫一起去淘钱,郑为他看中了一枚明代的“崇祯通宝背敕二”钱。此钱与平时所见的不同,形制厚大,且铜色金黄,文字也特别深峻。当时,周笃夫怀疑是一枚伪造品,而放弃不买。其实,这是一枚精铜雕成的雕母钱,属于罕见的绝品,郑家相花了两块钱自己买了下来。郑家相就是凭着自己的鉴定功力,从寻常的钱币中找到这种珍品。
雕母钱——尤其是明代的雕母钱,乃是雕母钱中的绝品,当年为创见之品!弥足珍贵。
不过,郑家相也有几次失误的时候。
民国七八年间,郑家相的助手陈信高为其在江北收得北宋“建国通宝”小平钱一枚。该钱面文为楷书,制作精良,文字平正,为创见出谱之品。郑家相怀疑此钱过于离奇,没有加以重视。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南京被日寇侵占,郑家相寓所的收藏品大半散失,这枚“建国通宝”亦在其中。
直至民国二十九年(1940)初年,罗伯昭托杨成麒,以四百银元获得了篆书“建国通宝”钱,此钱为泉界公认的稀世绝品。郑家相此时方悟,早先他曾收藏的一枚楷书“建国通宝”钱,也是一件无价之宝(宋代铸钱盛行“对钱”形式,一楷一篆成对),由于早年自己的大意,而失之交臂了。
民国七年(1918年),郑家相得到了一枚“龙瑞太平”钱,根据钱文,疑是厌胜钱,而随手丢弃了。后来经友人启示,“龙瑞太平”可能是安南李日尊的年号,与北宋嘉祐年间是同时代,是难以求得的孤品。
郑家相先后失去了“建国通宝”和“龙瑞太平”两枚珍钱,深感遗憾,并对自己的疏忽做了总结:由于对无考品、出谱品的忽视和研究,以致失去了获“宝”的机缘。从此往后,他对创见品不再轻易放过,必须多下功夫加以研究才行。
有了鉴定的本事,自然就能看出很多古钱的真伪。郑家相在这方面不但是个专家,也是个直话直说的人,即便是名家、友人,只要他们的观点有商榷之处,郑家相都会毫不避讳地指出。
对此,罗伯昭先生对郑家相一直是敬佩的,1941年寿泉会为郑家相祝寿的一本《寿泉集拓》,罗先生作跋,他是这样写郑家相先生的:“癖泉早名于世,同人所刊《泉币》杂志,盖君主编,近撰五铢谱,精审超乎古人。”
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戴葆庭得到一枚“清泰元宝”钱,丁福保认定其为后唐末帝钱,收进《历代古钱图说》。事实上,郑家相早在民国十年(1921年)就已见过,当时因为卖方要价太高而没有购买。但郑家相对此枚“清泰元宝”钱,已作了较深入的研究和推敲,认为是元代之物。对于丁福保将其列为后唐钱的观点,郑家相认为不太妥当,为此,写了有关此钱的改证短文:
清泰年号,仅见后唐末帝。改元亦仅二年,但五代钱无元字在右者,制作固不符,铜色也不类,可断其非是。钱文元字在右,始见南宋隆兴铁钱,至景定咸淳,元字皆居右……此铜质微黄,亦类元钱,无锡丁氏采入《历代古钱图说》,列为后唐末帝钱,明眼人其谁信之。
钱币大藏家王荫嘉读了此文后,大加称赞:“此钱非宋以前物,往常疑莫能明,郑君断为元钱,文字制作悉合,遂定论矣,佩服,佩服。”
郑家相早年曾对程文龙谈过一席话,他说:“古泉须以文字制作参酌时代而定真伪,方不能为作伪者所欺矣。近来同好泉兴日浓,好奇求稀,人之常情。但稀奇之品,多为黠者所仿,此中要诀,惟有不过贪。不过贪,方能慎选择。慎选择,方能得稀奇真品……”我父亲也十分认同郑氏的观点,他也认为古钱币收藏爱好者,若过分追求出谱稀品的话,往往容易受骗上当。他们的经验之谈,对钱币爱好者来说,是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