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从坊子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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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曾经是点击量最多的一篇。关于地方史的文字从来都是小众的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爱,多多少少让我有点儿欣喜。
近几年里,我大约写了十几篇这样的文字,陆续在当地的报纸刊发,也有些公众号推送过,如像风一样自由,如万物草堂。最近一段时间,我想把它们一篇篇地移栽到自己的园子里,希望它们在此安静地生长。
写的都是故园中的旧人旧事。这些文字写起来费时费力,但我是如此地喜欢他们,喜欢那一个个有血有肉有个性有情怀的灵魂。想到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笑过、哭过、迷茫过、叹息过,便感到天地澄澈、心中温暖。
我不是专业的历史研究者,但毕竟受过历史系老师们多年的教诲,明白民间传说、野史与史料的区别,所参考的多是历史典籍与可靠的地方史文献。但毕竟水平有限,此番公之于众,也请方家指教。——魏辉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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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5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天空中飘着濛濛细雨,我从坊子走过。
坊子老城。
潍坊最长的那条路叫北海路,沿着北海路一直往南,过了铁路桥,就是那个有一百多岁的老城。欣欣向荣的坊子新区已经北迁,这里只剩下一大片安静寂寞的老房子。北海路以西是坊子炭矿遗址,路以东是坊茨小镇,一大片整修或者未整修的德日建筑群,然后是老城区。
走在坊子的马路上,心里想起的却是隔了千里万里时空之外的一位诗人,他叫郑愁予,几十年前他写了一首诗,名叫《错误》,写的是与坊子不相干的江南: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
如果把江南改为坊子,这个小小的寂寞的城,一样意境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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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从坊子走过。
这是初中的女儿班级组织的一次活动,参观坊子炭矿遗址。老师带队,来了几十名孩子和孩子的家长们。大家开车到坊子炭矿遗址门前集合,买票进入,然后分成几个小组,分批次参观。
这个煤矿存在了100多年了。德国人开采过,日本人开采过,国民党开采过,共产党开采过。如今,地下的煤层开采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座废矿。坊子区政府在这个矿的遗址上建了一座展览馆供游人参观,游客还可以乘当初采煤的揽车下到煤矿内部,地下一两百米的深处,了解煤的历史及煤矿工人的工作环境,工作程序。叫“地心之旅”。
戴上安全帽,戴上矿灯,孩子们兴奋地聚在一起照相。这批城市长大的独生子女们,还理解不了矿工的生活,那份沉重,那份危险。家长们也有点儿兴奋,一位家长向服务人员打听:小时候听说过煤矿食堂的饭特别好吃,现在食堂还在吗?是啊,煤矿最多的时候有几千名矿工,很多是来自周围的老百姓,一百年来形成一个成熟的生活区,在缺衣少食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矿工的食堂是很多老百姓羡慕的地方。
院子里有废弃的火车,拉着煤,提示着这块土地以前的用途,以前的辉煌。院子里有两棵上百年的银杏树,大的那棵一个人都无法环抱,小的也长得高大茂盛,据说那是一个德国的小男孩和他的父亲栽植的。这只是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很多故事中的一个。
乘缆车能够下到的地方在地下175米,称为“坊子竖坑”,这只是当时煤矿的一部分。据介绍,坊子竖坑是德国人于1898年开凿的第一口竖井,被称为中国第一口德式机械凿岩矿井。当年凿井的时候,坊子这个地名还不存在,那时,距此地不远的潍县是远近闻名的商埠,在潍县通往安丘、诸城的驿道上,有一家专供行人吃住歇脚的店,叫坊子店,这家店由于地理位置好,生意兴隆,名声远扬,德国人便“拿来主义”,给刚凿成的竖井命名为“坊子竖坑”。后来,这个地方慢慢地就被叫做“坊子”。随着坊子小城的繁荣,1949年解放的时候,坊子便与不远的潍县合称为“潍坊”,这便是潍坊这座拥有900万人口的地级市的名字的由来,而坊子,是现在潍坊的一个区。
坊子竖坑采用蒸汽凿岩机凿岩,井筒直径4米,石灰石砌壁,1902年8月,凿井到175米,为第一期工程,第二年,井筒继续向下延伸,1904年10月延伸到地下250米。后来,又有了安妮竖井、敏娜竖井,这些以德国女子的名字命名的矿井,述说着那个时代的故事。
黑暗的地下已经经过了整修,有灯光,有整洁的通道,有图示路标,有细致的服务人员。矿工们采煤的时候,这些都没有。只有黑暗的通往地下的路,黑暗的煤,如豆的点点灯光。在100年的时光时,谁在这里挥汗如雨?谁在这里泪流满面?谁在这里作威作福?谁在这里尸骨无存?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煤矿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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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869年4月的一天,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人从坊子走过。
他叫费迪南.冯.李希霍芬,是一位地理学家。他担任过德国柏林大学的校长,后来曾任教于波恩大学和莱比锡大学。他认为地理学的最高目标是发掘人与地球、生物、自然之间的关系,而区域研究,首先要详尽描述,其次是寻找规律性,最后探究对人类活动的影响。而这一切的基础,是野外调查。
那时候他还年轻,1856年毕业于柏林大学,并获得博士学位后,他从1860年开始前往东亚进行地质野外考察,历经斯里兰卡、日本、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缅甸等国,还曾到达美国的加利褔尼亚研究火山和金矿分布,1868年,他来到了中国,从上海开始他的中国之旅,其足迹遍布当时中国18个行省中的13个省。1869年,到达山东,到了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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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田野,乡间的小路,李希霍芬乘坐着一辆骡马拉着的车,在飞扬的黄尘中辘辘而行,他掀起马车的挑帘,望着外面夕阳西下,远处的村落炊烟袅袅……
坐在车里,李希霍芬拿着画笔,仔细勾勒出夕阳、远山、村落,他的即兴写生为我们描绘了100多年前的那次旅行。1871年,李希霍芬从中国寄回欧洲他的第一份考察报告,发表在著名的《地理学报告》中,这份考察报告让他在学术上一鸣惊人,声名不胫而走。
1872年,李希霍芬返回德国,自此之后,他穷毕生精力,用了35年的时间,完成了他的鸿篇巨著《中国:亲身旅行的成果和以之为根据的研究》,共五卷,并有地理和地质图册两本。向当时的欧洲社会全面展示了一幅关于中国风貌和文化空间的巨幅画卷。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并由此受到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赞誉和赏识,并誉为“指向远东的臂膀和手杖”。
在描述山东半岛时,李希霍芬这样写道:“半岛以西的广大腹地,宛如一条飘逸的黑绸带,上面缀满了乌黑发亮的煤和铁,沿坊子、博山一路西行,形成年代相近的煤层连绵不断……”
科研与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当时,德意志帝国强烈的扩张欲望,经济利益的驱动,正需要这样一块踏板。李希霍芬关于山东半岛的研究报告适逢其时,鼓舞了威廉二世扩张的野心。他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根据东亚巡洋舰队长冯.梯尔皮茨少将和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对山东远景所作的令人鼓舞的描述,大家终于同意在胶州建立租界地。”
寓言故事里说,狼要吃小羊,便说小羊把它喝的溪水弄脏了。不过是为了吃得更理直气壮,而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在丛林法则面前,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是西方列强垂涎的一块肥肉。
借口总是找得到的。1897年11月1日,两名德国传教士在山东巨野被杀,史称“巨野教案”,听到这个消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立刻下达命令,让停泊在上海吴淞口的德国舰队北上胶州湾,进攻青岛。11月14日,德国的东亚舰队720多人强行登陆并占领胶东半岛。
以下的历史大家都知道。1898年3月6日,德国驻华公使与清廷代表李鸿章、翁同龢在北京签订《胶澳租借条约》,强租青岛99年,并获得了胶济铁路的修筑权及其沿线15公里范围内的矿藏开采权。
胶济铁路的修建,绝不是德国人为了山东人民出行方便考虑,而是为了快速便利地运出山东的矿产。一条由东向西横穿山东的铁路,在潍县突然向南拐了个弯,到了坊子。因为坊子有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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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因为煤矿,形形色色的人来到了坊子。他们从这里走过,带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煤炭,金钱。同时,怀揣着他们的野心、希望、贪婪、梦想……
德国人占据坊子17年,在这17年里,他们从这里开采了299万吨的煤。这里矿藏丰富,德国人专门挑优质的煤层开采,即使是挖出的煤,也要经过严格的人工筛选,优等煤被运走,劣质煤与煤渣、煤矸石一起,废弃在小镇的一角,日积月累,形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当地百姓称它为“渣子山”。
在山一样的煤炭后面,是无数中国矿工的故事。1907看8月19日,坊子煤矿发生一起特大爆炸事故,168名中国矿工遇难……
一列列火车每天喷云吐雾地把煤运到德国人需要的地方。既然是肥肉,自然少不了觊觎的目光。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很快,日本对德国宣战,同年9月,3万日军从山东龙口登陆,德军败北。日本人将胶东占为已有。并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著名的《二十一条》,直接导致了“五四运动”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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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风雨中,坊子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摇,山谷、河滩、泥坑……落到哪里算哪里。德国人走了,日本人来了,日本占据坊子31年,开采煤炭422万吨。矸石山越来越高了,它的面积一度达到占地500多亩,高70多米,远看烟尘滚滚,寸草不生。方圆几十里都能看到。终于有一天,矸石山发生了一场大火……
在煤矿的外面,小镇一天天热闹起来,经济在发展,社会在变化着。随着煤矿的开采,铁路的开通,煤矿工人、铁路工人、转运的商人们都来了,坊子门户洞开,南来北往的旅客在此上车下车,接站的、赶集的、叫卖的、摆摊的……络绎不绝,米铺、茶店、钱庄、药铺……都开起来了。
德国人和日本人相继在坊子火车站附近设立了领事馆,建兵营、盖别墅、修教堂、建医院……坊子形成了“南北三条马路,东西十里洋场”的格局。当时著名的英美烟草公司、南洋兄弟烟草公司都来到了坊子,在此壮大,或兴起。一个小镇,先后有两个国家的领事馆,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侨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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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仍然能够从那些遗留的德日风格的建筑上,想像当日坊子的繁华。
如今,坊子老城7.6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仍有160多处德日风格的建筑遗存。其中德式建筑103处,日式建筑63处。人们叫得上名字的,如德国领事馆、德军礼堂、德军北大营、德建火车站、德军医院、德军司令部、铁路大桥、天主教堂、修女楼、安妮竖井(以德国驻胶澳总督夫人的名字命名)、敏娜竖井、日本领事馆、日本宪兵队、德日矿务公司、德国电报大楼、发电厂、电灯公司、日本国民学校、日本农场、部队运兵站、物资仓库、德军长官官邸、日本正金银行、横田旅馆、鱼鲜大烟馆、风月妓院、红房子水牢……
这些异域风情的建筑,德国人盖的,多是红瓦黄墙,日本人盖的,多是白色墙围加青灰色砖瓦,那些红色的屋顶、花岗岩的装饰、变化多样的山墙上的花纹和窗子,似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它曾经的主人,是叼着烟斗说着德文?还是穿着木屐操着日语?又或者是南洋的商人?白袍的修女?
有人做有粗略的统计,解放初期仍然存在的洋房,大概有300多座。其中有一座修女楼。最多的时候 ,有40多名修女住在这里,还收养了60多名孤儿。据说有位德国修女一直生活在坊子,直到90岁高龄时才静静逝去,当时有一批中国的小脚老太太跟着这位洋修女信教,诵圣经,使这座修女楼充满了传奇色彩。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同年11月,民国政府接管了坊子煤矿和坊子镇。重建工作还没来得及启动,又迎来了内战。常年的社会动荡,导致民生凋零,坊子的大量工厂停办,商铺关门,农田荒芜。1949年,坊子和潍县解放,坊子煤矿收归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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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大片德日建筑曾经的主人们都不见了,政府把这些建筑的一部分划给了一家部队医院,一部分归了铁路系统,大部分则顺其自然地成了民居。
时光从坊子走过,伴着黑色的煤炭和红色的旗帜,伴着火车的长鸣和军人的号子。
经过近百年的开采,坊子煤矿这座富矿几近枯竭。
1984年胶济铁路复线开工时,新铺设的双线轨道终于取直了潍坊以南的大弯,青岛到济南的火车直行东西,不必再经过坊子。那年的7月3日,最后一列客车驶离坊子站。
没有了煤和火车的小镇日渐衰落,后来,部队医院也从坊子撤走,坊子百姓熟悉的军号声消失了,再后来,坊子行政重心北移,搬到凤凰山开发区,称为坊子新区,老区剩下一大片空空的房子,一百多年前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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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从这里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近些年,政府整修了部分德日建筑的老房子,形成了颇具异国风情的坊茨小镇,修建了坊子炭矿遗址,成为坊子文化旅游的重点项目。
历史从这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