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从你身边走过

总有一种痛，只能理解，不能体会。

　　每一次绝处逢生，都必定经历过常人难以承受的困苦。绿色，是泥土之上的部分，那些泥土下曾经的挣扎，绝望，彷徨，坚持……有谁能体会？

我们常以局外人、旁观者的身份，颇为恳切地对当事人说:我能体会得到你的感受。以他的承受力，他的悲伤有多悲伤，他的疼痛有多疼痛，你怎么能体会得到？

　　那天穿过院中的停车场，意外看到躲在车尾的护工。可能因为疲惫，眩晕，愁苦或者其他，她掩藏在海水一样的车群里，用手支着头，像小小的一滴水，一会儿就会被太阳烤干。

我不敢停留太久，像个幸灾乐祸的观众，更怕我的围观，惊扰了她偷偷攒来的片刻宁息。

　三号楼面朝南，是最向阳的一栋。这天，太阳很好，人来人往的楼前，红衣的老人靠着柱子，就那么香甜地睡去。过于沉静的睡姿，甚至激起我的职业敏感性，经过她身边时，我特意快速判断了一下:胸廓有规律起伏，口唇面色都正常，肢体没有倒伏……确定她真的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因为其他意外。

她是有多困，她是有多少不能离开的理由？

　下班路上，先拍到躺在椅子上的人。在医院的椅子上睡着的人，哪个不是咬牙坚持的？正感慨人生实苦，对面走过来一名医师，看拘谨的表情，应该是名实习医师吧。他慢慢踱步，经过入睡者身边，深一脚浅一脚！是的，他的腿是残疾的。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看看旁边椅子上呼呼大睡的人，想起那句话:谁的生活不是负重前行。

医院是个直白的地方，每一个选择都与真情或凉薄、富足或贫困、睿智或无知、宽怀或促狭……有关。

见过太多不得不提前从人生列车上跳下的生命，我常心怀感恩。

感恩于我不是一颗落在绝境的种子，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在经历野火焚烧后还能春风吹又生。

感恩于我尚没有经历过千疮百孔的磨难，不必承受一筹莫展的不幸。难以想象，被生活之重压倒的我，是否还有勇气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地继续奋力奔跑。

感恩于我的身体处于健全的状态。我的血液完备地循环，我的心脏健壮地跳动，我的肢体灵活地伸展，我能高歌曼舞，爱恨自在。

但是，正因为没有经历过，我从不觉得我能体会我见到的一切痛苦。对于患者，我们不是他，他对死亡的恐惧，他对健康的渴望，他对生命的留恋，我们只能理解，却绝体会不到。对于家属，我们不是他，他因于骨肉相连、手足情深而承受的撕裂之心，我们只能理解，却绝体会不到。医生能做什么？”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生就皮肤粗糙，经常会有朋友用无奈的口气替我惋惜，我反倒安慰他们:我有漂亮的眼睛和聪明的脑袋，这就很好了，如果老天必须要从我身上拿走一样东西，皮肤应该是损失最小的选择了。

珍惜每一个能够醒来的清晨，每一个能够静坐的黄昏，人生实苦，仍要不放弃悲悯，足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