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国的微笑致意
来自天国的微笑致意
撰文 / 李建林 施雪钧
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
(1)
朱践耳在天国里微笑着,向红场边的母校——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致敬,也向生前的莫逆之交陈燮阳深深致意。
五月中旬,带着朱践耳四部作品,指挥家陈燮阳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指挥俄罗斯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上演了一台“感恩母校”音乐会。在古典音乐传统深厚、世界排名前三的高等音乐学府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朱践耳(右)生前与陈燮阳一起为乐队排练
俄罗斯爱乐乐团团长、俄籍华裔作曲家左贞观告诉我们,“这个乐团的水平很高,音乐嗅觉特别灵敏,乐手们很快就意识到朱践耳是怎样一位作曲家。音乐家们把他的作品当作国际级大师的作品,这从他们严谨认真的态度中能感觉到……”
音乐会的意义,远高于音乐会本身。这是建国七十多年来,中国指挥家第一次执棒俄罗斯名团,在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普罗科菲耶夫、罗斯特罗波维奇等国际音乐大师工作学习过的地方,完整上演的“中国作品专场音乐会”。陈燮阳用中国原创作品,告诉了昔日的苏联老师(今日俄罗斯)——中国交响乐的现在与未来。也为驾鹤西去的朱践耳、以及他的老师黄晓同,完成了“感恩母校”的遗愿。
俄籍华裔音乐家左贞观先生
(2)
活着的时候,朱践耳常对老伴舒群念叨母校——莫斯科音乐学院。直至灯枯油尽前,作曲家还心有不甘,梦想有一天,在曾经的琴房里,恭恭敬敬地向主课老师谢尔盖▪阿▪巴拉萨年,交上厚厚的作业本。感恩之心,至死不渝。可时间这个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朱践耳没能等到这一天,夙愿,变成了遗愿。
半个多世纪前的留苏经历,朱践耳怎能忘却?1955年9月,这位自学成才的“准专业”音乐家,被国家选送至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学习。
朱践耳与老伴舒群在音乐会观众席上
在学院内“金字人名墙”下,(上面刻有从沙俄时代开始的历届高材生名字,不少已是世界名人)朱践耳遭到了嘲笑,“土八路”的那点功底,如何面对和声、复调、对位?要知道,先期已留苏的中国学生李德伦、吴祖强、杜鸣心、郭淑珍、郑小瑛、黄晓同等,都是中国音乐界屈指可数的才俊、翘楚,事实上,这些人都成了国家栋梁、一代宗师。而当年躺在法租界亭子间里的病秧子朱践耳,是个四年中完全靠听收音机中古典音乐,走上音乐之路的作曲者,以致苏联老师给他上课时,朱践耳一脸懵懂,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年之后,才慢慢适应,奋起赶上。
在创作札记中,朱践耳写道:“莫斯科音乐学院培养了我。在这座高贵的音乐圣殿里,我接受了一次艺术灵魂的大洗礼,使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天地,也是我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飞跃(创作观念、艺术趣味、作曲技法);更重要的是,这是‘交响梦’最初起步的地方。”
寒窗五年,朱践耳从一个业余作曲者,脱胎换骨,成了世界音乐名校作曲系的科班生,写出很多作品如钢琴独奏:序曲第一号《告诉你》、序曲第二号《流水》、钢琴曲《主题与变奏曲》、管弦乐《节日序曲》、钢琴叙事诗《思凡》、以及五乐章的交响大合唱《英雄的诗篇》等。特别是管弦乐曲《节日序曲》以及结业之作《英雄的诗篇》,被苏联国家电台审听后,作为永久性曲目收购、演出并收藏。
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厅
慧眼识珠的巴拉萨年,在半个多世纪前,已预测到这个中国弟子的未来。在1962年8月回复朱践耳的信中他写到:“……我非常非常地为你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你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的五年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我丝毫不怀疑,你将成为真正的大作曲家,我深信,独立后,你将会写作得一样的好,衷心地祝愿你。”果不其然,在之后的音乐旅途上,朱践耳朝着巴拉萨年的预言走来……
五年游学经历,影响了朱践耳一生。八九高龄那年,他在方格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段回忆文字:“……我整天,整个身心,都浸润在精美的音乐氛围中,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高雅美、精致美,人性美。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讲究,那么贴心……在音乐思维方面,也有了质的变化:过去是平面的、单一的、单色调的思维,现在是立体的、多元的、多色彩的思维。这五年是我在创作上第一次质的飞跃,即从业余水平提升到了专业的学院水平,也是我的第一个创作旺盛期。”
进入垂暮之年,朱践耳“感恩母校”之心尤甚。他想用他一生的创作,回报母校——莫斯科音乐学院。为表达对母校的感恩,他身前就与老伴舒群商定,如果有机会回报母校,音乐会一切花费,不能给政府添麻烦,必须全部自己承担。
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一隅
(3)
两位音乐先贤的亡灵,在一个梦萦魂牵的地方、一个梦开始的地方,得以还愿后,轻轻地离去……
这场“感恩母校”音乐会,舒群、陈燮阳、俄罗斯友人左贞观、以及朱践耳的女儿朱卫苏等人,筹划了整整一年多。期间,因陈燮阳的演出档期满负荷而被推迟。今年五月,指挥家推却了所有演出安排,远赴莫斯科,告慰先贤。
多年来,舒群先生尊称陈燮阳为“朱践耳作品代言人”、“黄晓同真爱的最有天才的学生”。而黄晓同、黄晓和兄弟俩,正是朱践耳莫斯科的同窗和挚友。
在一封给陈燮阳的信中,舒群提议,“……我想,我们回母校是‘回顾、思念、报答’的性质……你的介绍中,没有提到黄晓同,他的学术和指挥艺术都是超人的,亚历山大▪高克在考新生时就看中了他。因为他太突出,所以受到陷害,你无愧是他真爱的最有天才的学生。节目单杀青时,应该加上他,是否可以?……”
指挥大师陈燮阳
舒群先生的建议,正合陈燮阳之意。很早,他就有此想法,代表老师黄晓同去感恩。他是声名显赫的祖父辈人物——亚历山大▪高克的学生。而黄晓同的门生陈燮阳、侯润宇、汤沐海、张国勇、林友声、余隆等,都成了当今中国乐坛的一代栋梁。
陈燮阳曾亲眼所见,弥留之际的黄晓同,念念不忘母校,清醒时,大段口述留苏往事,让家人记录下来。
有人曾问黄晓同,你50多个门生中,最得意谁?他不解思索答曰,陈燮阳!几十年过去了,陈燮阳成了声望卓著的名人后,依旧恪守师道尊严,对老师崇敬有加。
中国指挥界一代宗师黄晓同教授
有一次,陈燮阳登门看望老师。黄晓同指着家中的破钢琴说,“这架老朽琴难以再用了,我退休多年,没能力再换新的了。”老师失望地告诉他,弟子中有人拍胸脯承诺,为他买台新琴。可怜他望眼欲穿,没能等来。陈燮阳很难过。出门后与太太一商量,马上掏钱买一架三角钢琴,给老师送去。黄晓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可惜没弹上几天,他就住进了医院,从此诀别了那架钢琴。
黄晓同弥留之际,陈燮阳又一次受到震撼。那天,他接到了师母的电话,“快过来吧,他要走了!”陈燮阳匆忙赶到医院,坐在病床边。刹那间,床前那架生命仪停顿了一下,变成了一根平行线,一个艺术生命停止了。病床边的陈燮阳,在第一时间,用手机发送了消息,并直播了全过程。
这一瞬间,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我这一辈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母亲去世时,我都不在边上。”陈燮阳再次感到,作为黄晓同的大弟子、亚历山大▪高克的再传弟子,他有责任赴莫斯科,走上先师母校的舞台,谢恩、感恩。
而今,陈燮阳做到了!
1953—1955年赴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的中国留学生合影
(4)
5月13日晚,天国里的朱践耳,请陈燮阳转交给母校四部“作业”——《节日序曲》、唢呐协奏曲《天乐》、《第二交响曲》、《百年沧桑》。这是作曲家留世音乐遗产中的一部分。
有观众从微信里发来了第一现场的文字及画面,无疑,音乐会非常成功。
“……朱践耳作品《节日序曲》,回荡在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金色大厅。陈燮阳大师磅礴挥洒行云流水的指挥风釆,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精湛而又厚重明亮的多彩风格,今晩,金色大厅余音……余音袅袅……!”
“……音乐会观众全是俄国人,每首曲目,左贞观太太用俄文讲解。《第二交响曲》演完后,一位俄国老太太抱着朱践耳女儿哭了……”
“超长的三个多小时演出中,陈燮阳加演了两首安可曲后,俄罗斯乐迷们还是不依不饶,陈指只能将已演过的精彩乐章,再来一遍……”
朱践耳的作品,令莫斯科音乐学院院长索科洛夫感到震惊。尽管他对朱践耳早有所闻,但作品水平之高,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乐队街独家视频:
陈燮阳在朱践耳母校指挥俄罗斯乐团演奏《节日序曲》
陈燮阳不愧为“朱践耳作品代言人”。几十年来,他几乎指挥排演并录制了朱践耳所有的音乐作品。尽管如此,去莫斯科演出,他还是有些担心。一是排练时间极为苛刻,三天只有六小时,每天两个小时。时间如此仓促,俄罗斯乐团能否掌握“中国韵味”?二是特色乐器锯琴的演奏者稀缺,让指挥家颇犯难。无奈,陈燮阳在国家交响乐团的群里发消息,向全国公开征集,最后,总算在东方歌舞团找到了演奏者。
舒群先生十分信赖陈燮阳。排练期间,她给陈燮阳发了条微信:“一切归功于您,没有你这个指挥,哪来的实况录音、哪来的音乐会啊,没有你这个指挥,我们根本不敢去莫斯科。我心里有底,在莫斯科,有左贞观;指挥,有陈燮阳,不会差!谢谢你!”
三天排练下来,陈燮阳很满意,这支俄罗斯乐团功力不凡。“时间这么短,排练却非常顺。铜管乐一出来,效果比国内乐团都好。唢呐协奏曲《天乐》、《第二交响曲》的‘中国元素’浓郁,尤其是锯琴,外国人闻所未闻,可他们听懂了,观众也听懂了。”
可人们有所不知,当陈燮阳走进乐团排练厅时,他面临众多乐手的挑战。那眼神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手里得有活。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的乐手们并不知道,这位中国“钻石级”的指挥家,对朱践耳的作品烂熟于心。
乐队街独家视频:
陈燮阳指挥斯维特兰诺夫交响乐团排练朱践耳作品
开始排练时,俄罗斯乐手表现的很牛气,一遍排下来,他们信服了。《天乐》打击乐部分节奏非常中国化,并不那么容易上手,陈燮阳一遍遍地教他们;锯琴的声音虚无缥缈,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效果,乐队控制力极强,陈燮阳帮他们找这样的感觉。
观看了排练全过程的音乐会组织者之一的李克说:“第一次排练时,乐手们一板一眼,完全按照谱面拉,到后来,整个乐队融为了一体,乐手们完全进入了音乐中,陈燮阳指到哪,乐手们跟到哪,整个乐队活起来了。陈燮阳十分兴奋,从指挥台上蹦上蹦下,一会又走入乐队中指挥,像是在游戏。他们完全跟着情绪走了。”
陈燮阳在莫斯科准备音乐会
的确,古典音乐底蕴深厚的俄罗斯观众没想到,中国居然有内涵、风格、技巧方面堪称大师级的现代作品,有这样的作曲大家。
俄籍华裔作曲家、俄方音乐会主办者左贞观说,“为了能使音乐厅满座,我们送了票,包括有很多不懂现代音乐的、或在市场上卖货的华人,但后来,他们都纷纷来电话说很喜欢这场演出,喜欢这些作品,这样的效果,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让我深感惊讶,也深感骄傲!”
音乐会取得圆满成功
(5)
这场音乐会,其意义超出“感恩”本身。准确地说,是中国现代交响作品推向世界的一次尝试,也就是说,中国作品的自信,从朱践耳一代,已经开始。
我们再回头看,在二十世纪初至八十年代初,中国与世界文化联系的纽带断裂之后,朱践耳用了十年之多时间,先学习补课、后琢磨研究、再探索运用,完成了他这一代作曲家的艰难转型。难以想象的是,六十岁后的朱践耳,竟然开创了建国以来交响乐创作的先河,写出了十部交响曲,在艺术技巧、美学观念乃至历史、人文观念方面,实现了三个自我跨越。在交响乐领域迄今没有国际公认的音乐大师的中国,朱践耳正在改变这一现状。
朱践耳先生与乐迷
朱践耳的作品很现代,很超前。在早年的中国乐坛,他并不受待见。李德伦有一次在接受加拿大媒体采访时说:“……我曾打电话给朱践耳明确告诉他,你的音乐背离了传统,我不喜欢。”传统乐派们,对朱践耳写这样的先锋派、现代派音乐很不理解。以致他的《纳西一奇》被称为“怪胎”,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遭到专家们一致反对。
不可否认,当维系了几百年的古典音乐审美标准,遭到“世纪的反叛——20世纪音乐”的强力挑战后,人们对先锋派及现代音乐的厌恶,以及“谈虎色变”。
可伟大的俄罗斯文化,接纳并包容了朱践耳。还在大三、大五时,他的习作《节日序曲》、交响合唱《英雄的诗篇》,在莫斯科音乐学院上演多次,并被苏联电台买下并收藏。令朱践耳耿耿于怀的是,1985年,在左贞观的安排下,《纳西一奇》准备在俄上演,然因出国申请没批准,演出被迫取消;之后,朱践耳随中国音乐家代表团参加莫斯科国际音乐节,组委会主席在一份中国小册子中,无意中看到了《交响幻想曲》,审听后当即决定:三天后在音乐节上演。这使得朱践耳有了自信的底气。
大家风范朱践耳
几十年后,朱践耳的交响作品,得到中国乐迷的高度认可。这位“技术与内容的统一论者”,从不为技术而技术。他的作品,在传统的法则上,具有艺术独创性,他将中国元素合理巧妙地消化、吸收、拆解、创新,并用浪漫乐派、现代乐派乃至先锋派的西方音乐技法,使之成为一种国际音乐语言。这种独特的音乐语言,与当今中国的主流音乐不同,音乐中有丰富的情感表达,以及来自他对民间音乐的汲取和研究,他的《第二交响曲》、《第四交响曲》就是最好的例证……”
遗憾的是,如何有效地输出中国作曲家的现代作品,我们做的还太少,太少。
李克说,“中国文化的输出,不能只有传统的东西,更要输出现代的东西,因为,这代表中国当代水平。如果像朱践耳这样的作品,每年坚持往外推,那么,中国音乐真正走向世界为期不远了!
朱践耳先生是中国交响乐的一座丰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