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评工分】◆林殿正

作者简介

林殿正,男,山东省栖霞市人(现长住北京)。长期从事企业文秘工作,退休后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先后有数十篇(首)小文散见于多家纸刊或平台。系栖霞市作家协会会员和散文学会会员,乃一介痴心不改的文学梦的追梦人。

评工分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生产队的评工分会议。

寒冷的冬夜,一弯半月在彤云密布的天空缝隙中穿行,时而把微弱的清光洒向萧瑟的大地。一间黢黑的小屋里,烟雾缭绕,空气弥漫。在一盏灯花直跳的罩子灯映照下,二十多条青、壮年汉子或蹲或坐,挤满了小屋的每一个角落。大家有的在眯着眼过烟瘾,有的在三、两一伙地谈论着今年的农事和收成,也有的在议论着一些奇闻轶事、道听途说和笑话。一张破旧的老式两抽桌上,整齐地码放着两大摞记工本。虽然今天的工已经记完了,但大家被告知先不要走,接着还要开个会,所以大家就见缝插针地闲聊了起来。

稍顷,坐在桌子一侧的生产队长、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中年汉子站了起来,说:“大家静一静啊,下面开始开会!这不快到年关了嘛,忙活了一年,也该有个成果了。所以,今晚要完成一件大事,就是把今年的工分评出来,为接下来要进行的年底决分做好准备。和往年一样,大家一定要本着严肃认真、公平合理、一碗水端平的原则进行。”

大家一听,原本嘈杂的小屋,立马变得鸦雀无声,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紧张得让人有点窒息。

怎么队长一说评工分,全场就变得如此严肃紧张呢?说起来再简单不过,盖因为它牵扯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你想啊,大家没黑没白的出工出力,目的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工分,多得一点收入养家糊口吗?正如那时农村最流行的一句顺口溜说的那样:“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对这样一件关乎到一个人起五更爬半夜,一滴汗珠摔八半、累死累活干一年的劳动所得,更关乎到一家老少一年吃穿用的花销和依靠这么重要的事情,谁敢马虎,哪个又能不挽起眼皮瞪起眼呢?

队长环顾了一下,见大家精神都比较集中了,才对会计说;“开始吧!”

“好!”会计拿起一本记工本大声念道,“林可欣!”“十分!”会计的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席地而坐的年轻后生站了起来,大声喊道。众人一听,也都紧随其后,纷纷举手,“同意,同意”地喊了起来。这时,队长笑眯眯地问那小伙子:“林冬生,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林可欣该评十分呢?”这冬生也不含糊,一改往日里那嘻皮笑脸的滑稽相,一本正经地说:“这还用问吗?好呗!全队劳动力我最服的就是可欣叔,他可真是庄稼地里的一个好把式啊!论技术活,再刁歪的牲口到他手里,也被使唤得服服帖帖、顺顺溜溜。他耕地扶耧是能手,打场播种是行家,样样活儿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干得既精细又麻利;论体力活更是呱呱叫,不管是打炕除粪,还是割麦推车,都是全队拔尖的。别看40多岁的人了,三、四百斤的小车一推,大步流星,虎虎生风,年轻小伙也干赘。最让人宾服的是,他有一手盘炕的绝活,再不好烧的炕,经他一上手摆弄,立马抽力大了,烟冒顺了,火苗旺了,你就只等着睡个好热炕就行了。因此,大家都爱找他打炕盘炕。正因为他有这一手艺,才使这种连年轻人都打怵的又脏又累的活,基本上叫他包圆了。更可贵的是,可欣叔为人厚道、正派,干活从不耍滑偷懒,本本分分,埋头苦干,从不占集体一点便宜,放在哪里都放心,干出的活,谁见了谁哈好。这样的人评不上十分,谁还能评上?就是没有12分,有的话,我就评他为12分!”

队长一听,竟笑地拍起了巴掌,高兴地说:“冬生呀,叔小看你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把生产队多年来约定成俗的十分劳力的标准说得这样形象、生动、全面、透彻,还头头是道,不愧是中学生。希望你以后也要向着这一标准看齐,做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型农民。这下好了,今晚冬生开了个好头,为咱们树好了标准,下面大家就以林可欣为十分的标杆,接着评吧!”

接下来,会场的气氛比刚开始活跃多了。大家都开诚布公,踊跃发言,基本上是会计读一个名字,大家就议论、评定一个,不消几袋烟的工夫,就顺利地评完了近一半。

这时,只听会计又大声念道:“林殿正!”声音一落,刚才还七嘴八舌、气氛热烈的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大家像约定好了似的,又噤若寒蝉,低头不语、闷声抽烟,会场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僵持局面。过了一会,队长见没人发言,就说:“怎么,都哑巴啦?就这么靠到天亮吗?不好意思说是吧,那我来说,十分,怎么样?”大家一听,又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才零零落落听到几声“行,行,同意”的附和声。而我在会场一角,早羞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满脸红到耳朵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正在尴尬得无地自容之际,一句“我不同意”传入耳轮,又将我仿佛一下子打入了冰砌的冷库。队长一听,忙问:“为什么呀?”这老兄毫不犹豫地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是能除粪打炕,还是能推车扬场?能耕地扶耧,还是能耙地保墒?有这样的十分劳力吗?”我一听,一阵冤屈和不服涌上心头。但转而又想,平心而论,这老兄说的也确实句句在理呀!我一个20多岁从未事过农桑、对农活一窍不通的文弱书生,一条标准也达不到,怎么能评上十分呢?叫我评,我也不会同意的。

正在纠结之际,队长又开口了:“殿正从下学以来,基本上没在生产队干活,大家不了解情况有情可原。刚开始是被大队抽去搞宣传和大批判,由于干得好,有能力,又被公社借了去,在党委办公室帮助整理材料,多次得到党委书记和秘书的肯定和表扬。而邻村的一个大队书记有一次碰到我说得更形象:您村真行啊,又出了一个有能耐的年轻人。我问:谁呀?他说:”林殿正,都夸他是全公社一支笔!”我一听心里那个高兴啊,说:“还你们村,他就是我们队的”,心里骄傲了好多天!所以我说老伙计们呀,不要眼睛只盯着你眼前那一亩三分地,隔行如隔山,行行出状元,请问,在座的还有谁能拿得动笔杆,写得出文章?”这时,一个闲着就看线装书的老伯伯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没听古人说嘛,‘骏马能越野,耕田不如牛;辎车能载重,过河不如舟’,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嘛!你再能干,哪怕力拔千斤,也总有你干不了的营生。即便给咱们半年时间,谁有这个能耐编一出戏给大家看看呀?(不好意思,我倒忘了这一段,那是刚回乡在宣传队的事。由于春节临近,苦于无剧本,我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贸然领命编了一出五幕小吕剧。没想到正月里在本村和三里五村巡回演出后,居然博得了众乡亲们的一致好评和赞誉,想不到大家还记得。)这时,只见那老兄头摇得像货郎鼓,摆着手连声说:“不行不行!给我一年时间也编不出。”“这不就得了,”队长又接过了话茬,“所以,咱千万别认为就自己出大力别人都逍遥自在,看到别人坐椅子,拤笔杆子就眼馋,你以为容易吗?正像俗话说的:不在哪块地里走,不知哪块地里歘(chua),我曾在联村大队干过会计,亲身体会到没有两把刷子,还真顶不下那盘子活,谁不宾服谁就去试试。如今在大队和公社脱产工作的人员不少,和我们一样,他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做贡献,而且都是独当一面的工作,应该说人家的贡献比我们的贡献大得多。而在他们这些人当中相比,咱们的殿正绝对是高手,如果还评不上十分,不公平不说,不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大家一听,纷纷表态说:“不用说了,我们大家都同意,十分!”会场上又呈现出一片热烈气氛。

我一听,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感谢开明的队长把我好一顿夸,虽然让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是不好意思,但总算让我取得了十分劳力的资格。有的看官一定会不解地问:你就那么看重十分吗?是的,你倘若和我是同时代的农村人,一定也会非常关注的。要知道,那时候年轻人评不上十分,是非常丢人现眼的事情,绝不是经济收入多寡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它是对一个人体力、能力、劳动态度和品行、贡献的综合评价,是一张为人处世的亮丽名片。尤其对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来说,更是一件关系到命运和幸福的大事,如若连十分评不上,不光什么风言风语也出来了:什么此人非残即憨,非馋即懒,不是二流子,也是半吊子;什么这样的人整天溜溜球球,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耍奸施滑,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等等。更要命的是,若这样的人还没找对象,那麻烦可就大了,你想啊,有哪个姑娘肯以身相许这样的人,将来大人、孩子依靠啥,还能喝西北风吗?谈不上对象,这不明摆着要耽误子孙后代吗?你说,这样关乎安身立命的大事,谁敢马虎,谁又敢不重视、不关注?

会计正要接着继续往下评,这时队长又开了口:“忘了和大家通报个事,大队已经发话了,殿正的工分以后就不用在队里评了,直接由大队拨。”我一听,心里那个激动啊!感谢大队领导对我的关怀,感谢全队老少爷们对我的关爱和照顾。可谁能想到,领导对我的一片好心和给予的优惠政策我却基本上没有享用,因为第二年的夏末秋初我就到县城参加工作了,再也没和工分打过交道,这是后话。

把我这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之后,往下的进展就顺畅多了。接下来,会计念一个名字,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评一个,基本上再没有碰上什么大的波折和分歧。至于老年人和妇女,评的更是快当,一般都是根据体力条件和劳动量,给予六分、八分不等的分值,就顺利地评完了。最后,队长又简单地总结了一下队里一年的工作,谈了一下明年的初步打算,就散会了。

一出生产队的门,一阵风雪扑面而来,把大家打了一个趔趄。什么时候下雪了?大家一阵惊喜。“好雪呀。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又是一个好年头!”大家边走边议论着。这时,那个常在村宣传队演“三花脸”的二叔兴致正高,冷不丁来了一嗓子胶东腔的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谁知后边的高腔拔不上去了,惹得大家拍手大笑了起来。惊得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扑楞起了翅膀。搅得树枝上的积雪像天女散花,琼花玉瓣,纷纷扬扬,撒了大家一头一身,甜滋滋,凉丝丝,好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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