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作坊|杨辉峰:四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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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的故事

杨辉峰|文

太阳成了一个大烧饼,把人都能烧成肉糊糊。一个浓眉细眼四十出头的汉子,突然出现在唐岭村的村口。他穿着蓝灰色咔叽布衫,风一样卷进了黑漆双扇的头门,顺便一撂镢头,就急皮火脸地摸起恁大的白铁水瓢,一边从大水缸里舀水,一古隆冬地灌下去,一边贼撵一样地说,岁凤,岁凤,听说……听说你爸病重了,得的是啥病?一绺子凉水哧溜一下冲到了脖子根,他吸了口冷气。岁凤拉着她的鞋底子,没事的人一样。针从鬓角的发际嘶地嘶地一下一下划过。阳光齐刷刷地倒下来,白花花地光亮毫不费劲地泼下来,院子里宽展的劲儿自不必多言,一片亮堂。铁丝上搭晒的几件衣物,大姑娘摆臀一样来回动作着。

咋咧?出啥事咧?你看都瓷成怂咧!瓷成你妈的个痞了,四平,你个死东西,你咋还活着,你咋不死外边呢?你个瓜怂货,你还能知道有个家,你挺有能耐的,你都出去个年对年了,不打封信信,也不来个电话,村里人都以为你死在外面了。该死的球朝上,我大老远回来,也不是寻思着回来看看你和娃么?你以为外边挣钱就是锅里捞面一样简单呢?你咋这样呢?说着就“唉”的叹了一声长气,狠狠地丢下大铁瓢。拐进了小瓦厢房。很久都不出来。

他一个人都圪蹴在小瓦房的瓦檐下,抽出一根软猴烟,陶醉地抽起来。美气地一笑,想着昨晚和老婆岁凤在炕上亲热的过程。眼睛早已眯得看不见了天和地。心想,我好久没回来你照样不稀罕我吗?世上没有永远能离开男人的女人。

这想女人的汉子叫王四平,昨天从浙江打工回来,坐了一天一夜的闷罐子火车,耳边还扯风箱一样咕咚咕咚地响着火车咬铁轨的声音。耳鸣很厉害,虚火烧地他嘴边冒泡。他是第二天天没有大亮就扛镢头上了后山的。院子里两只草鸡来回折腾着,显得对这个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有些意见。叽叽嘎嘎叫个不停。

岁凤微微撩一撩刘海,薄薄的嘴皮动了动,瓜子皮就飞毛腿导弹一样飞了过来。声音里分明有些怨恨,我爸今年刚擦上六十,就得脑梗了,你说这可咋办啊?

凉拌,到医院看呀!那要花很多钱啊,那病是个无底洞不说,弄不好要人命的。

唉,你狗嘴吐不出半截子象牙,你个死人常年在外都不管家了,是不是外边有人了?你个驴日的到底心里还有没有我?胡说个啥些,不是有人昨晚还那么生猛,让你受活了半晚上?我四平一生四平八稳,从不做偷鸡摸狗之辈做的囫囵事儿。

倒是你,你一年不见,瘦成猴了,是不是有相好的了?

你……,噗哧的一笑,一年的怨气鬼影一样走的远远的。娃他大,你回来就好,可不,村西的亮宝前年走的,现在他先人还没有见到影子呢,八成是遭难了!和君君一起毕业的晨晨一毕业就没有回来过。

后来听说,在南方打工被骗被劫被杀都不知道,谁知道咋整的,反正命丢了,钱是个啥些?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喜滋滋地掠了一眼四平。此时,四平心里热乎乎的,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周身爬动着毛毛虫,酥酥的,痒痒的。他知道岁凤心里想的是啥。村里不知谁家的音响里吼叫起了荡人魂魄的秦腔,他不由得跟着吼了一句,相爷把话说明白……吼你大个头呢?四平的声音却陡然大了不少。几只不懂事的鸟也瞅热闹,在院子里的歪脖杏树上折腾个不停。唱个屁,饿不饿?眼里却漾出几分乖巧和伶俐,麻利地卷了针线活,一扭小蛮腰回厨房做饭了。

“咣啷”一声,屋檐上一片明瓦飞了下来,不偏不斜正好砸在岁凤的左额。这一瓦砸的四平才突然看清楚了岁凤,认真打量着岁凤,她脸部匀称的皮肤上多了些黑斑和皱纹。锅墨一样染的头发,冒出了几小绺儿白。此时泫然而下的血线,崩溃的堤岸一样塌陷下来,岁凤整个儿脸已成为一片猩红。整个世界都一片猩红。殷红的血充满着四平的眼睛,四平的脑片子瘫成了一堆浆糊。沸腾的血气在全身咕咕地泛滥个不停。

隔着丈余高的土夯人打的院墙,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吼着,妈,妈,饭好了没?四平的儿子勇娃回来了。但一开门就看到这情形。妈,我的妈呀!咋咧,咋淌血呢?勇娃在一瞬间就凝固成了一个瓷壶儿了。勇娃用一种仇视的目光扫了一下周围,然后目光短暂地剜了一眼四平,然后一把差点把四平推倒,一手拉着母亲就日机慌忙地往外跑。

四平回过神的时候,四邻八舍的乡党早已把岁凤抬到一辆时风牌蹦蹦车上了,儿子勇娃急的哭出尿水。一手抓住车沿,一手用干手巾按压着他母亲岁凤的头。四平也风一样旋上车,问儿子,你个驴日的咋象飞的一样?忽儿地就整上来了?不皮干咧。四平想从儿子手中拿到手巾,但勇娃又狠狠地剜了四平一眼,他只有僵僵地摊开腿簸箕一样地摆在车厢里。勇娃今年已上初中一年级了,身体牛犊儿一样壮实。两只眼睛贼亮贼亮。却也不瞅一眼四平。到乡卫生院包扎处理一番后,四平和勇娃搀着岁凤就回来了。岁凤唠叨着,看你都不如个碎娃。我……?四平变哑巴了。还是咱家勇娃有出息,是不?他伸手想去摸摸孩子勇娃的头。但勇娃执拗的把头一歪,就“嗖”地从四平的手下鲫鱼一样快地滑走,一只手停在半空里作出准备独挡一面的动作。四平顿时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瓷锤二哥了。

四平不由得有些伤感,勇娃一年不见了,都不理识我了,看着勇娃他心里很拥,也很急。岁凤说,勇娃是长大咧,这学期都考重点初中咧!老师都说他将来考学绝对没问题。

真的?那就好,那就好。早看他就是个大学生料。嗯,岁凤心里喜乎乎的。四平却突然“呀”了一声,我都终于喋出了个人活,太争气了!太美气了!手在大腿面上使劲拍了一下。说着吧唧一下就抱起勇娃亲了一下。暮色逐渐把村子包裹起来。

一路上,四平逢着村里人四叔八爷、三哥五弟地的不停点点的问候,也没有吹嘘在外打工的事,就一家回来了。勇娃紧跟他们后面。事情就发生在一家刚刚睡下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贼一样不知道躲到那一片黑暗里。大概隔了一星期,岁凤已经在院子里用簸箕收拾绿豆,葱白的手指哗啦哗啦拨动着,阳光软软的泻下来。岁凤年轻的心忽然有了一丝激动。她忽然想到多年前和四平相亲的中午,也是这么好的太阳,经过媒人介绍撮合后,两人就在村后的洋槐林里见面。

槐花开满的世界,绝对是一个制造爱情传说的好地方。

他们俩起初有些扭扭捏捏,一个不敢正眼看对方的脸,尤其是眼睛。一接上火,脸就腾地红成蛋柿。好久才似乎忘了羞怯,心里就毕毕剥剥的燃烧起来。

然后,却大半晌不敢看对方,也不言语。嘴巴咬的紧紧的。白花花的时间哗哗的流过,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就笑了笑,在槐树林出来后分手了。

两人终于敢牵手一起公开走在村街上,是在钻了洋槐林后的一个多月后。

一到晚上,四平就猫一样溜出家门,借着微弱的月光,一个人就上了村后的山坡。而岁凤早已经在村后的废弃的石灰窑那边等侯着他。洋槐林散发出阵阵清香,一切都似乎引诱着人类的情欲的蠢蠢欲动。四平拉了岁凤的手,就直奔洋槐林深处。

月光正好,他们俩紧紧相拥,恨不得一下把一个活人能全部吞进自己的口里,千万遍的亲吻,让林间所有的鸟儿的鸣啼也没有了音讯,让这个洁白翠绿的世界嗖地黯然失色了。老天要成全谁,谁就无法逃离。就这样岁凤和四平走到了一起。

四平家简单的摆了四五桌酒席,算是正式结婚的仪式。结婚这一天,四平不知道从那儿整来一身伟志西服,脚下是巡洋舰皮鞋。看起来也很是一番帅气。成了村里的帅哥。十里八村没有几个这样风光的,那派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岁凤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几天,老天爷犯神经病一样的吹着西北风,沙尘暴从早到晚把个茫茫的渭北黄土高坡吹的乌烟瘴气,漫天漫地的混浊。西北风整天狼一样嚎叫着,不知不觉把这个村子送入了一种惶恐不安。白天路上人很少,只有风略微小的时候,村里街道上才有人推着独轮车走过的身影,鸡呀狗呀乱窜着,几个孩子在拿着铁丝钩、篮子等跑向村后的洋槐林。天的脸色说变就变,狂妄如一阵皮鞭抽打一样过后,村子里到处飘着鸡毛蒜皮和树叶。

接着,就是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岁凤就忙着找雨衣,岁凤想让四平去自留地看看,把二队大马路上的大水赶到自家果子园去。白花花的水已经封死了出村的所有道路。四平头上顶了个前些年逮蝎子用过的紫光灯,手上拿了把铁锨,一转身就消失在忽暗忽明的风雨雷电里。一阵阵急促的雷声过后,雨下的更大了。岁凤瓷瓷地看着黑咕隆咚的窗外,风雨声淹没了所有的担忧和恐惧。

突然,头顶脆生生一个干炸雷,轰隆一声,比以往的雷都大出一截子,沉闷而有力。但很快没有了其它醒动。风还是吹个不停点点,雨冷丁地下着。岂料一股潜水直逼黑暗中岁凤所住的小土房。这间土房子年代久远,土木结构,都已经住好几代人了。

岁凤心惊胆跳的看着外边,心里担心着四平。突然当她听到地底下有游蛇一样爬进来的水声时,四凤一个激灵就起来了,腾地抱起沉睡中的勇娃,迎着披头盖脸的暴风雨冲出去。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摧枯拉朽的声音从身后扑来。勇娃被扔出丈余。而岁凤被狠狠地砸下来的砖瓦泥水所掀倒在地。雨水湮灭了一切的声响。当四平落汤鸡一样回到家的时候,他看到此情形,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雨也撤去了刚才生猛的阵势,四平捶胸顿足,老天爷啊,咋这么作践人呢?老天爷啊,你咋把眼给瞎了!老天爷,咋不长眼呢?岁凤,岁凤……四平和闻讯而来的乡亲们一起扑向泥水成河,砖瓦凌乱的土房子那边。

四平一边在大雨中用手刨,脚挑,杠子抬,一边喊着岁凤的名字。等大家把岁凤从泥水汹涌的瓦砾堆中找到,岁凤已经剩下了一口冷气,浑身渗冰瓦凉了。岁凤啊,岁凤……呃……呃……呃……呃……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和风雨声和搅在一道儿,把整个村子似乎从天大的白雨里撕拉出来。勇娃呜呜地哭个不停,妈,妈……我的妈呀……喔呀……呜哇……一向硬朗的勇娃竟也此时成了个泪蛋蛋。整个天空灰蒙蒙的,泪人儿一样。哭声痛彻天地,把四平那一颗曾经漂泊在外的心撕成了千万块碎片。四平好长时间都没有什么胃口吃饭,人瘦了好几圈。从此,四平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在村子四周帮人打胡基,匝墙,打墙,翻地,种地,干些力气活儿勉强维生。很多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四平心底空空的,总有蛇一样钻心的疼痛。他想她的女人,想他们一起摇耧播麦的岁月,一道儿在棉花地打药除草的日子,一道儿在果园疏花摘果子的情形……一切历历在目,一切都埋进泥土里不醒动了。

活人守着死人留下的牵挂是后半生的心病。

四平看看旁边熟睡的孩子,心里也安慰了些。有个苗儿不愁长。勇娃很快就长大成人了。勇娃也辗转考取邻县的中等师范毕业后就在村小教书,为人师表。本身他是考的免费的中等师范,可等到那年秋天录取政策变化了,随之他也成为了自费生。四平一人到处打着零工,偶尔出去到邻县看一眼儿子。再苦再累,心里也踏实些。但逐渐长大成人的勇娃却不太和常人打交道。好像患了城里人说的什么自闭症。村人说三道四的不少。四平就寻思着得帮勇娃一把。他就想起他远房的表兄不是在县教育局谋事么?这样想着,就开始拾掇起刚从地里挖回的红芋头。

过了几天,他先去了一趟表兄的老家李家崖村,硬把满满两袋红芋头给了这出了五服的老姑姑,老姑姑也就答应下来说可以说给他儿子,但成不成要看人家的能耐。事情总算有了些眉目。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月,县上捎下来话说让四平去一趟教育局。

当然,四平没直接去教育局,而是直接去了表兄家,拎着一瓶在家里藏了七八年的特制北京二锅头,外加一条红塔山,总算把事情摆平了。勇娃就这样调到了乡上的中心校。见到校长时候,就生顶冷撑地,说了句,局里派我来的。就这样一句话让他险些卷铺盖回老家。

后来,校长找他谈话,就阴阴地说,年轻人啊,做人要谦虚。张狂从来不会干成啥大事。而勇娃听的时候很认真,听后就啥啥都不记得了。勇娃后来娶了一房亲,媳妇也是教书的,他们前后生了两个光蛋蛋小子(男孩)。不论那个孩子出世,四平都非常积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小钱,争取到孙子满月的那天把这筒花放了。四平揣着个西风酒瓶,眼睛眯着,不是敬酒就是忙活招呼人,好像给自己娶了一房媳妇。而勇娃的媳妇也乐呵呵地忙里忙外。时间倏地就过了十多年。四平也老了许多,头都白到脑壳顶上了。大孙子红卫中学毕业就出去打工,在深圳那边混的不错。

不久,家里盖上了红砖瓦房,全砌瓷,和城里人一样也通上太阳能,红卫也娶上了媳妇。小两口已经去南方五六年了。可喜的是,没过几年四平的小孙子保卫经过多年的苦读终于熬出了头,考取了中南工业大学。送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四平听说送信的来了,就急得疯跑,一只布鞋都落到村东边的大土壕里了。可当他接到通知书的时候,人家邮递员说要五十块钱,他也知道应该表示表示。但家里除了一只会下蛋的母鸡,实在没有啥啥可以感谢人家。就蹙着眉出去了,丢下一句话,你等着,你等着。过了大概两锅烟的工夫,他终于东拼西凑借来皱皱的三十几块钱。说,真对不住你,邮递员同志,就这些,要不我给你宰掉那老母鸡。不不不,那邮递员摇着拨浪鼓一样的手掌,末了,添了一句,反正也不下蛋。就算了,老哥,反正是好事,我就收你二十。那咋行?算了算了。留你给四邻买些糖啊。哈哈……四平笑了。

叮铃铃的自行车声远去。四平正眯着眼端详着宝贝一样的通知书,来回看。都不知道啥时候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人。四平算是乐呵了一阵。见人也脸上也有了光。勇娃俩口里回来也看看他,匆忙的丢下一大堆子东西后,每次都塞给四平五十、一百的钱。他时常都积攒下来给孙子保卫邮些零花钱和土特产。可惜保卫学的专业不太好,毕业后一时半会儿没有找下合适的工作,就干脆和他父亲勇娃他爷四平在电话里商量,爷,我想去外面闯闯,你看行不?外边?四平一想到当年自己由于长年出去打工,没有给家里添一砖一瓦,盖个房,才没有了婆娘,心里很疼。没有个房子一辈子都可能没有个着落。光渠渠,凄惶得很!勇娃侧着个耳朵,一副想把电话里的东西全掏出来的样子。父子俩不停地抢电话筒,卫卫,你要争气,要给咱王家蒸个白馍!勇娃又夺过去说,保卫啊,要好好工作,啥地方都不埋没人才。瓜娃,好好干!父子两电话这边闹的热乎,孙子红卫在电话那边笑的肚子疼。

四平和用娃都拿他没有办法,孩子毕竟长大了,也考了学,难得比自己有出息,更有文化。四平心里估摸着说,也好,出去在社会上跑跑,锻炼锻炼,也能成。反正好马不卧,保卫准没麻答。四平和勇娃眉来眼去几个来回就算商量好了,就顺理成章地答应了保卫的事情。隔三岔五地,四平也接到孙子从南方遥远的热带省区打来的长途电话,说那边天咋热,饭咋难吃等,说地方话咋有趣。

时间长了,四平也时常有事没去村口的大槐树下巴望着啥,但除了几群欢实的雀雀总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唱歌,没有多大变化。

一晃快半年了。四平有时候看着明晃晃的天发瓷,看着光秃秃的黄土塬,心里不是个滋味。而勇娃一放学回来就问,娃有消息没?四平的脑袋有时都耷拉成了一堆子蛋柿,不,有时就像一坨稀牛粪,没了精气神儿。嘴里经常就喃喃而语,唉——,石灰窑撂了一砖——白气冲天。眼看着,渭北河滩地和半山的人都拾掇地种上麦了,村里人也下果子的下果子,卖葡萄的卖葡萄,热火朝天的秋忙时节到了。这些都把人蹭地心里痒痒的。可四平把十来亩地都撂着,荒了一百多天的地被野草占为己有了,果园子的苹果都红透了脸,整天有掉落下来的。四平也不去地里看,也不拾,也不卖落果。

勇娃在乡上的中心校教书,平时,有时晚上才赶回来一趟。四平整天怏怏不乐地没有了神气地抽着旱烟。几乎和村里任何人都不说话。父子俩有时,一晚上都鳖瞅蛋,没有言语。一整天在院子里转磨磨,没有心魂。四平按耐不住了。星期五老早就打电话给勇娃叫他火速回家来。天一擦黑,四平囫囵地吞咽了一碗中午的剩饭,就蹲在门前的石墩上,呼噜呼噜地吸着老旱烟。迎着儿子沉默寡言的勇娃,不紧不慢地说,你咋不出看看呢?娃在外边咋样,我们谁也弄不清,连个死活都不知道,好歹他是咱王家亲亲的香火,你的同胞兄弟啊!恩,这我知道,我心里也整天急的如火燎一样。

光心急,还吃不上热豆腐,要下茬找,绝不能就这样下去了,羞先人呢!人不骂死咱。知道了,我下周请假就去。不行,明天就出发,迟一天,娃都让人熬煎呢!好好好!明天就走。这时候,村子四周死寂一般沉静。除了几声狗叫声,只剩下了一片死寂。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用娃第二天都背着行李准备出发,媳妇打来电话说他妈病重了,就没有去成。四平在家里叨咕了几天也没有个结果。

这天晚上,四平和刚从乡上回来的勇娃就着咸菜,吃过简单的开水马子后,四平从口袋里拽出旱烟袋,不紧不慢地装满烟锅,用大拇指肚微微压压,点燃,嘴一努,深吸一口,仿佛所有的凄惶都如烟味儿一样被风抽走,四平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该找娃了!电话都打不通,半年了,那两个怂娃怕不是失记了。把家给忘了?四平满脸老泪纵横着,鼻子一酸,鼻涕眼泪整了一河滩。大,我看娃是出啥事了。能出啥事?太平年代,党的政策很明亮,法律很严,能出啥乱子啊?说不定红卫和保卫两兄弟俩谋出啥大事了,想给咱们个惊喜呢!大,你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世事有时也乱的很。你看,有到黑煤窑扛活死无全尸的,有跟着传销到处坑蒙拐骗的,有旅游翻车摔死的……别说了,我知道,外边的世事大着呢,可外边的事情我黑着呢!大不了,我下次去城里上厕所专门雇人带路。你怂娃就教个书,别锅盖上扎气球充大象呢!我是不认得几个金贵的字,可……。不等父亲四平说完,勇娃就把话给咔嚓截断了,大,别瓜了!啥年代了,社会黑成马了!要不你看,你打听,年年严打,都是吹风吹又生。世上啥事都有,亲生儿子和妹妹和谋杀了他父亲,剁块煮熟吃的,兄弟反目成仇,互割耳朵永世不来往的。最后都不了了之,也不一定关进去,也不一定判个啥十年八年的刑。这叫啥来着呢?对,这叫司法文明,人道主义!勇娃有些轻蔑地笑笑,没有说个啥啥。

但四平回过头来一想到自己的亲孙子一个也见不上一面,说不定哪一天,双脚一蹬进了黄土,阴阳隔人,岂不悲哀?可不,娃都四个月不来电话了,怪叫人担心的!你说的对,勇娃,出去,也托熟人打听打听,打听到啥要给大说。打听顶啥用,我准备明天就动身去南方找我他兄弟俩去。勇娃一挎上摩托车就一溜烟消失在去乡上的七扭八歪的通村公路上。四平眼里濡出一片湿润的东西,用食指揉了揉回房里去了。

这天,黄昏的空隙里,四平背着耧从村后的坡地下来。天拉着脸,太阳也阴沉地撅着半个不红不黄的大屁股。麦种了炕大一坨子,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突然,家里的电话响起了铃声,是西游记里猪八戒背媳妇那段的伴音,给四平平静的心湖撂了一个大惊喜。他不由得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你岸上走……他好似怀揣着蜜,急忙地接上电话,却听见对方尽量压着闽粤方言,用很笨拙的普通话一字一板地说,请……问……你……是……王保卫的家属吗?我是……广东中山市……某派出所的刑警陆明,请……及时过来认领王保卫的尸体和遗物……轰隆隆一声声闷雷在四平的心口炸响。这咋可能呢?好端端的一个娃咋说出事就出事了!后晌四平还给村上王老六说,孙子有出息,在外边干大事情了,喋大活着呢!四平拼命地撑起瘦骨嶙嶙的身子,想出去找儿子勇娃,一阵风险些把四平拦腰折断。大约过了半个月光景,勇娃和红卫终于千里迢迢地把保卫送回了村子。

回来的时候是刚吃过晌午饭的当儿,村子许多人都顾不得撂下碗筷,把四平家门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听人说,红卫在那边找他兄弟找了快三个月了,也没有音讯,在一家私营的厂子找到了,没有效证件,也就是一张公民的户口本,保卫的亲哥哥红卫也无法上前辨认自己的兄弟。公安干警已在四周拉起了警戒线,拍照存档后,暂时把尸体保留在一家殡仪馆的太平间里。找到保卫的时候,准确的说是找到保卫的尸体的时候,勇娃都傻眼了,整个人都差点疯了,幸亏四周有防暴警察。才制止了他的呼天抢地的撕扯和扑打。天一黑,全村所有的老少爷们都扛着镢头和铁锨走向村北的墓地。连夜把四平的孙子保卫给埋了。全村所有的妇女孩子都去送葬,或者说看热闹。

一回来,四平就千嘱咐万叮咛不让红卫出去打工,他是四平唯一的的希望,红卫再也没有出去,在村子里种上自己的庄稼,务劳着几亩果园子。但媳妇刘氏由于患了子宫瘤,终生不能生育,抱养了一个胖小子,叫王小卫,一家三口倒也过得其乐融融。四平最终也没有熬过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在那一年大年三十后晌走了。全村的人的都在冰天雪地里给他送葬。人们扛着镢头和锨都去帮忙。人们说他是想孙子想死的,也有人说他是想女人想死的。反正一人死,村上说啥的都有。也许,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才会看到他的岁风,看到那个叫他老死都牵肠挂肚的女人,还有他的孙子保卫。

远远的,山坡上多了一簇新的坟茔,野菊花抬出一地荒凉。

(本文曾发表于《中国乡土文学》2015年第四期(8月)

【作者简介】

杨辉峰,陕西礼泉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啸鹤文字工作室主持人。发表诗文各类通讯稿件2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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